荣国府的夏日,日子拉得格外绵长。晨光透过茜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慢悠悠地挪着,仿佛也被这暑气蒸懒了筋骨。蝉声从早到晚不曾停歇,起先是东边树上一只领头嘶鸣,不多时便引动满园的蝉都跟着嚷起来,聒噪得人心头发慌。
贾母嫌热,一早就让在荣庆堂正厅四角摆了冰鉴。大块的水晶冒着森森白气,混着百合香的清甜,总算压下了些燥意。她歪在临窗的凉榻上,身后两个小丫鬟执着长柄羽扇,一下一下地扇着风。王夫人、邢夫人并几个有头脸的嬷嬷围坐着,手里做着针线,嘴上说着闲话。
“今年这暑气,真真是邪性。”邢夫人扯着手里一块松江细布,额上沁着薄汗,“往年间这时节,早晚已有些凉风了。今年倒好,日头毒得像下火,夜里也闷得人透不过气。”
王夫人点头,手中佛珠捻得快了些:“听说北边更是酷热,好些地方井都干了。也难怪……”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叹口气,“但愿战事早些平息,少些杀孽。”
正说着,外头廊下传来一阵清脆的说笑声。帘子一挑,宝玉当先钻了进来,身后跟着黛玉、宝钗、湘云并三春姐妹,一群穿红着绿的女孩儿,像一阵清凉的风卷进了沉闷的厅堂。
“老祖宗安。”众人齐齐行礼。
贾母一见他们,脸上便漾开笑意,招手道:“快过来,这大日头的,又跑哪儿野去了?”
宝玉挨到榻边,笑嘻嘻道:“没去哪,就在园子里逛逛。天热,姐妹们嫌屋里闷,我说带她们去个好地方纳凉。”
“哦?咱们这园子里,还有我不知道的凉快地方?”贾母笑问。
“栊翠庵。”宝钗接过话头,声音温婉,“妙玉师父那儿,竹荫深深,又有活泉水,比别处清凉许多。方才我们路过,听里头传来诵经声,清越得很,便想进去讨杯茶喝。”
黛玉用绢子拭了拭鼻尖的细汗,轻声道:“谁知吃了闭门羹。那小丫头说,师父正在静修,不见外客。”
湘云快人快语:“什么静修,分明是摆架子!咱们又不是那些俗人,难道还扰了她清修不成?”
探春忙拉她衣袖:“云丫头慎言。妙玉师父是方外之人,自有她的规矩。”
贾母听了,沉吟片刻,道:“妙玉师父性子是孤僻些,但佛法精深,是个有根底的。你们既想去,不如让宝玉带着,正式递个帖子拜访。她看在老太太我的面子上,总不会太拒人千里。”
宝玉正觉无趣,闻言眼睛一亮:“老祖宗说的是!我这就写帖子去!”说着就要往外跑。
“急什么。”王夫人叫住他,“这般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要去,也得等日头稍斜些,备些像样的礼物。佛门清净地,不是让你们去玩闹的。”
众人应了,又说了会子话,见贾母面露倦色,便都退了出来。
到了申时末,日头总算偏西了些,虽还热,但已不是午间那种灼人的烫。宝玉果然写了帖子,又让袭人备了四色礼:上好的龙井、新制的檀香、一方歙砚、一卷手抄《金刚经》。他自己换了件月白实地纱袍,系了碧玉绦,收拾得整整齐齐,这才领着姐妹们往园子东北角去。
栊翠庵藏在竹林深处,还未走近,便觉暑气顿消。千百竿翠竹遮天蔽日,筛下细细碎碎的日光,在地上投出晃动的金斑。一条鹅卵石小径蜿蜒而入,两旁生着青苔,脚踩上去软软的,泛着潮润的凉意。更妙的是,隐约能听见潺潺水声——那是从后山引来的活泉,绕庵一周,在竹根石隙间流淌,叮咚作响,如鸣佩环。
“真真是个神仙住处。”宝钗轻声赞道。
黛玉却微微蹙眉。这地方太静,静得有些……孤绝。那些修竹,那股冷泉,还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都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清冷。她忽然想起那日隔着竹帘初见妙玉的情形——那双眼睛,太澈,也太冷。
庵门虚掩着。宝玉上前叩了叩门环,里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个小丫头怯生生的脸:“各位公子、姑娘,师父她……
“劳烦通禀,”宝玉递上帖子,“荣国府贾宝玉,携姐妹们特来拜访妙玉师父,讨教佛法清茶。”
小丫头接了帖子,迟疑片刻,终是转身进去了。众人等在门外,只听得竹声飒飒,泉声泠泠,更衬得四下里幽静非常。
约莫一盏茶工夫,小丫头才回来,将门打开些:“师父请诸位进去。只是……”她看了眼一群钗环叮当的女孩儿,“师父说,禅房狭小,请各位轻声细语,莫要惊扰了佛像。”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还是立规矩。湘云撇了撇嘴,被探春用眼神止住了。
众人鱼贯而入。庵内果然小巧,前后不过三进。前院栽着几株芭蕉,肥大的叶子被泉水溅湿,绿得发亮。正殿供着一尊白玉观音,香案上青烟袅袅。妙玉却不在殿中。
小丫头引着他们穿过一道月洞门,来到后院。这里景致更幽,一方小小的石砌池塘,里头养着几尾红鲤,池边散放着几个石凳。妙玉就坐在池边一株老梅树下——虽值盛夏,那梅树只余苍劲的枝干,但她坐在那儿,便自有一股寒梅映雪的意境。
她今日穿了件雪青色素绉禅衣,外罩月白比甲,头发松松绾了个髻,插一支乌木簪子。面前石桌上摆着一套茶具,正自烹水沏茶。见众人进来,她只略抬了抬眼,手中动作不停:“坐。”
一个字,清清冷冷。
宝玉忙领着姐妹们在下首石凳上坐了。小丫头端来几个蒲团,垫在石凳上——石凳浸了地气,凉得很。
“听闻师父精于茶道,我们特来叨扰,想讨一杯清茶解暑。”宝玉笑着开口,示意袭人将礼物奉上。
妙玉目光在那四色礼上扫过,神色未动,只淡淡道:“宝二爷客气。”她将沸水注入紫砂壶,手腕轻转,手法娴熟优雅,“既是讨茶,便请静心品茗。茶中有禅,喧哗不得。”
这话一出,原本想说话的湘云也闭了嘴。众人都静静看着妙玉沏茶。
但见那双手白皙修长,执壶时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皓腕。腕上戴着一串沉香木佛珠,颗颗乌润,随着动作微微晃动。她取茶叶、注水、出汤,每一个动作都极缓,极稳,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茶香随着水汽蒸腾起来,不是寻常的茶香,而是一种清冽的、带着山岚雾气的幽香。
“这是‘蒙顶甘露’,产于蜀中蒙山之巅,终年云雾滋养,一年只得数斤。”妙玉将第一泡茶汤尽数倾在茶盘里,这才重新注水,斟出七盏,分与众人,“此茶性寒,最宜消暑。请。”
宝玉率先端起茶盏。那盏是定窑白瓷,薄如蛋壳,透光可见茶汤澄碧。他啜了一口,顿觉一股清冽甘醇从舌尖直透肺腑,暑热烦渴一扫而空,忍不住赞道:“好茶!清而不淡,香而不腻,果然仙品!”
众姐妹也纷纷品尝。宝钗细细品味,点头道:“汤色澄澈,香气清幽,确是上品。更难得的是烹茶之水——若我猜得不错,是梅花上收的雪水吧?”
妙玉眼中掠过一丝讶异,看了宝钗一眼,微微颔首:“薛姑娘好见识。正是去冬收的梅花雪,埋在地下瓮中,今夏才取出。”
湘云喝得急,咂咂嘴道:“好喝是好喝,就是太淡了些。不如我们府里常吃的枫露茶,又香又甜。”
妙玉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没接话。
黛玉却一直沉默着。她捧着茶盏,并不急着喝,只垂眸望着盏中微微晃动的茶汤,忽然轻声道:“茶是好茶,水亦是好水。只是……”她抬起眼,看向妙玉,“以梅花雪水烹蒙顶甘露,虽极雅致,却不免刻意。茶之本味,在于天然。这般雕琢,反倒失了真趣。”
话音落下,院中陡然一静。
连竹声、泉声,仿佛都滞了一瞬。
妙玉执壶的手停在半空。她缓缓转眸,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黛玉脸上。那目光清清冷冷的,像深秋的潭水,不起波澜,却寒意浸骨。
“林姑娘此言差矣。”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字字清晰,“茶道之妙,正在于‘刻意’。择茶、选水、候火、配器,无一不是功夫。若无这份‘刻意’,与牛饮何异?”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讥诮的弧度,“自然,若是只求解渴,井水泼茶亦可。但那样的茶,不配入我栊翠庵的门。”
这话说得极重。饶是黛玉素日机敏,也被噎得一时无言,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不是羞,是恼。
宝玉见状,忙打圆场:“妙师说的是!茶道茶道,自然要讲究‘道’。我们这些俗人,只知解渴,哪里懂得其中三昧。今日能得妙师亲自烹茶教诲,已是天大的福分了!”
宝钗也温言道:“妙玉师父精研茶道,自有境界。我们不过偶得机缘,尝个新鲜罢了。”她轻轻碰了碰黛玉的手,示意她莫要再争。
黛玉抿了抿唇,终是没再说话,只低头抿了一口茶。
妙玉也不再言,自顾自斟茶品茗。院中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只有茶汤注入盏中的淅沥声,和远处隐约的蝉鸣。
又坐了片刻,宝钗见天色渐晚,便起身告辞。妙玉也不挽留,只微微颔首:“恕不远送。”
众人出了栊翠庵,走在竹径上,半晌无人说话。
还是湘云先憋不住,嘟囔道:“好大的架子!不过一杯茶,倒说出许多道理来。林姐姐不过是随口一说,她倒较起真来了。”
探春叹道:“妙玉师父性子如此,咱们既去叨扰,便该顺着些。林姐姐那话,确实直了些。”
黛玉一直沉默着,此刻忽然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是了,原是我冒昧。人家是方外高人,咱们这些凡夫俗子,自然不入眼。”她顿了顿,望向竹林深处那角飞檐,“只是这‘刻意’二字,我倒要记下了。来日若有缘,再向妙师请教,什么才是不刻意的真趣。”
说罢,她加快脚步,径自往前去了。背影挺直,衣袂飘飘,透着几分倔强的孤清。
宝玉看看黛玉的背影,又回头望望栊翠庵,挠挠头,只觉满心困惑——好好的吃茶赏景,怎就闹得不欢而散了?
宝钗走到他身侧,轻声道:“宝兄弟,去瞧瞧林妹妹吧。她心思细,莫要为此事郁结。”
宝玉应了,忙追上去。宝钗落在最后,回头又望了一眼那掩在竹荫中的庵门,眼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妙玉,当真只是个孤高的尼姑么?
她忽然想起那日母亲王夫人无意中提过一句:妙玉入府时,带了整整三车行李,其中多是书籍古玩,还有几箱……茶具。
一个带发修行的居士,哪来这般身家?
晚风穿过竹林,飒飒作响,将方才那场不愉快的对话吹散在暮色里。但有些东西,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荡开,久久不散。
而栊翠庵内,妙玉独自坐在梅树下,望着石桌上那七只空了的茶盏,良久未动。
小丫头轻手轻脚过来收拾,见她神色,小心翼翼问:“师父,可是累了?”
妙玉摇摇头,忽然问:“你觉得,那位林姑娘如何?”
小丫头一怔,讷讷道:“林姑娘……生得真好看,像画儿上走下来的。就是……就是说话直了些。”
“直?”妙玉唇角微勾,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笑,“她不是直,是太聪明。聪明到……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矫饰。”
她端起自己那盏早已凉透的茶,缓缓倾入池中。茶汤落入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惊得那几尾红鲤倏然散开。
“可惜,”她望着池中破碎的倒影,轻声道,“这世间,聪明人往往最不快乐。”
暮色四合,竹影渐浓。庵内早早点了灯,昏黄的光晕从窗纸透出,映着摇曳的竹影,恍若隔世。
而荣国府那边,晚膳的钟声已经敲响。各房各院的灯火次第亮起,丫鬟婆子们穿梭往来,又是一番人间烟火的热闹。
唯有这栊翠庵,依旧静得如同另一个世界。
妙玉起身,走入佛堂。白玉观音在烛光下慈悲垂目,香案上青烟袅袅。她跪在蒲团上,闭目诵经。
经文声低低响起,清越,孤寂,融进夏夜的风里,飘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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