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期离席不久,景策更加觉得满殿笙歌索然无味。
见宫宴已近尾声,他索性起身,撂下一句“众卿尽兴”,在命群臣与妇女眷们的恭送声中淡淡颔首,径自出了文德殿。
夜风拂面,他步履不停,一路追至西侧的曲折游廊。
远远望见沈佳期与景筑并排而立的身影,景策的心口就像是被细针绵绵密密地扎着,泛起一阵钝痛。可越是难受,他越是近乎自虐般向前走去,随后隐入廊柱后的阴影里,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一句听入耳中。
听到景筑提及与裕王景筹同谋之事,他并不觉的意外。
他只是手中无权,又不是蠢笨痴傻。
自登基那日起,他心里就清楚,那些曾经逐鹿天下的皇兄们不会心甘情愿对他俯首称臣。除去几位势力微薄、安分老实前往封地的,像景筹与景筑这种当时身后有朝臣力挺的皇兄,他确实一时难以钳制。尤其是景筹,虽然现在人在南疆封地,但盘踞要津,且人脉深广,势力早已伸向朝堂各处。
景策垂眸沉吟,心头忽而一转:幸而沈充根基深厚,朝堂之上泰半皆是沈氏一党。景筹纵有揽权之心与扩张之意,终究要先过沈充这一关。这么想来,沈充权倾朝野、势压六部,倒也未必全是坏事。
思及沈充,景策原本紧蹙的剑眉,渐渐舒展开几分。
只是心中那团疑云,依旧浓重。
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司马,他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到底是自己的道行太过浅薄,还是沈充此人,根本就不是天下人所揣度的那般模样?
原本他对此局面束手无策,可这两三月来,尤其是董铭等三人觐见之后,再到今夜这场宴席,他总隐隐感觉,沈充与沈佳期似乎在悄然为他造势,并开始将权柄一丝一缕渡到他手中。
是错觉么?
应当不是。
若真是错觉,沈佳期不会对他说出那句“沈公绝不会让陛下失望”;沈充这几日,也没有像往日那般,会在他发言后,训他幼稚、斥他天真,反而沉默着,留出一片让他施展身手的空隙。
夜雾渐浓,景策靠着冰冷的廊柱,眼底逐渐亮起一点幽微的光。
而他复杂难言的心绪,在听完沈佳期对景筑所说的每一句话后,骤然涌至顶峰。
直至景筑身影彻底没入夜色,他还立在原处,神思恍惚。
也不知她是何时察觉自己藏身暗处的,直到那声“陛下还舍不得出来么”轻轻飘来,他才倏然醒神,自阴影中缓步走出。
沈佳期望着缓步走出的帝王,迎上前去,唇边噙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只轻轻唤了声:“陛下。”便不再多言。
景策垂眸看着身前之人,低低应了一声,抬手将她肩上渐松的披风拢紧了些。
“陛下就没什么想问臣妾的么?”她微仰起脸,语声轻柔,一如昨晚浴房中他为她绞发时的探问。
景策会心一笑,仍不言语。
她若想说,自会告诉他。
沈佳期见他沉默,也不着恼,只将声音放得更软些:“臣妾想向陛下讨两个恩典。”
“什么恩典?”他低声问,目光落在她被月光染得皎洁的侧脸上。刚才她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也很好奇是哪两个恩典。
沈佳期眸光沉静,徐徐道来:“其一,请陛下为汉王赐婚;其二,允贤太妃随汉王同赴封地。”
半年前,贤太妃曾将沈佳期召至慈宁宫,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好孩子,如今你已是贵妃,若有合宜的丰安贵女,还请为你表兄在陛下面前说上几句罢。”
这位深宫里的姑母,心里实在比谁都清楚。儿子糊涂,她可看得分明。如今他们母子二人,皆是倚仗沈氏方得安稳。沈佳期今日是贵妃,来日未必不是中宫;她若诞下皇子,那便是沈充的外孙,亦可能是将来的太子。
景筑早已及冠,却迟迟不愿离京。贤太妃只能一次次为他寻借口拖延,心里则想着,趁儿子尚在丰安,在丰安贵女中仔细择一门亲事,让他尽早成家。之后再向陛下求一份恩典,允她随儿子同赴封地,从此这丰安城的风起云涌,与她和景筑再无干系。
“赐婚?”景策思绪一顿。
他原本只猜到她会提贤太妃随行之事,毕竟方才她与景筑交谈时已提及这位太妃,未想到另一项竟是赐婚。
赐婚自然无妨,只是他对丰安城中适龄贵女实在知之甚少,略一沉吟,他温声道:“那么贵妃以为,丰安哪位贵女与汉王最为相宜?”
沈佳期唇角轻轻勾起,眸中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臣妾以为,光禄寺少卿蔡竣之女蔡妙涵,端庄明理,性情温厚,与汉王殿下颇为相衬。”
她稍作停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深意:“蔡家虽非显赫高门,家风却极为清正。蔡大人向来谨慎,不涉党争,在朝中颇有清誉。其女自幼熟读诗书,通晓礼仪,更难得的是行事通透,知晓分寸。”她抬眼望向景策,缓缓道,“汉王殿下心性未定,正需这样一位明事理、懂进退的正妃在身边,时时规劝,稳其心性。”
月光流淌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她轻声补充:“再者,蔡氏与沈氏、曾氏皆无姻亲故旧,门第适中。如此,既全了贤太妃盼子成家之心,又不会令朝堂势力再起波澜。”
“陛下以为呢?”
曾氏一族,乃贤太妃母家之姻亲外家,如今家主已官至九卿,若将曾氏女赐婚于汉王,外亲联结过密,恐有失衡之虞,实非妥当之选。
至于蔡氏之女蔡妙涵,年岁与沈佳期相仿。昔日闺阁时,沈佳期曾与之有过数面之缘,言谈间觉其性情贞静,言行恪守闺训,是位循规蹈矩的典型闺秀。
沈佳期这番话情理兼备,景策静静听着,不由微微颔首。
他垂下眼,目光直直落入她眸中。她解释得这般详尽,字字句句,皆是在为他着想,为他思量。
沈佳期从他眼底读出了那份深沉的注视,唇边浮起温淡的笑:“这些都是臣妾分内之事。”
她话音略顿,声气低了几分,似月下溪流淙淙潺潺:“臣妾……是想为陛下分忧的。只是从前或许用错了法子,过于强硬专断,也未曾向陛下说明其中缘由。”
夜风拂过她鬓边一缕散发,她的声音越发轻柔清晰:“往后,臣妾都会说与陛下听。”
“至于臣妾的父亲……”她眸光微转,语意含蓄,“日久见人心,陛下有一天自会明白。”
她没有再多言语,可这句话却落进了景策心里。
他心下一震,立刻想到,沈充权倾朝野是不假,但此番局面,又岂是近两三年才成的?沈氏若真有僭越之心,又何必等到今日?这龙椅上坐的,恐怕早就不姓景了。
想明白,他低低唤了一声:“韶儿。”
沈佳期闻声微微一怔。
这称呼,已许久不曾听他唤过了。
其实在她入宫前,他是这么唤她的。
心底某处悄然软陷,她情不自禁又向他迈近一步。既已靠近,再想更近些。她抬起手臂,轻轻环住他的腰身,将柔软脸颊贴在他胸前锦袍,声音轻得像一声呢喃:
“九表哥。”
她从不唤其他皇子作表哥,也不愿那样称呼。
独独对他,是例外。
景策尚未及冠,还未有表字。不过沈佳期前些日子从父亲那里得知,沈充早已为他拟好了字。只待帝王行冠礼那日,即可昭示天下。
沈充除了是大司马、大将军,还是帝王的太师,领辅佐之职,掌教谕之道,与太傅一起,为天子讲授经史治国之要。
严师出高徒。不同于慈祥宽厚、年事已高的老太傅,沈充对景策极其严苛,要求只增不减,训诫亦不留情面。可这份深沉的为师之心、为臣之责,或许就藏在这日复一日看似冷硬、实则谆挚的讲授与督责之中。
景策伸手将她环住,下颔轻轻抵在她额前,声音低柔:“韶儿,我明白了。”
夜色浓稠如墨,廊外宫灯在远处昏昏摇曳。唯独他们相拥的这一角,四下里清寂无声,只有皎皎月色静静流淌。
他的怀抱温暖令人沉迷,话音落下时,似有未尽之意,温情逐渐在此刻的相拥里悄然沉淀。
沈佳期在他胸前静静靠了片刻,才轻声开口:“陛下明白就好。”她顿了顿,斟酌着言语,“汉王赐婚之事,陛下若觉得合宜,便尽早下旨罢。贤太妃那边,臣妾会去说明。”
景策“嗯”了一声,未松开她,将手臂收得更紧后,他低声道:“韶儿,你方才说,日后你的想法都会说与我听。”
“是。”她应得轻柔,“只要陛下愿听。”
得到肯定的答复,他极轻地笑了一下:“那从今日起,你我之间,不必再称‘陛下’‘臣妾’。”
沈佳期抬起头,望进他眼里浅浅的光。月光流淌在他眉宇之间,那里曾时常紧蹙的纹路,此刻舒展得如此平和。
她也不由得轻笑出声,久违的亲密感蓦然归位,好像寻回了从前与他相处时,那份轻松自在的亲近。
“好。”她抿唇笑了起来,声里带了几分轻快的暖意。
话音稍顿,她眼里漾起几分温软又狡黠的光,声音压得低低的,像裹着蜜的丝,问出的话却让景策浑身一顿。
“那……今夜,九表哥会留宿在昭阳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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