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感像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将程野包裹其中。他坐在床边，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空处，李医生那条关于“行为矫正器”的回复，像一句被冻结的咒语，悬浮在他死寂的意识里。愤怒、恐惧、绝望，这些激烈的情感似乎都被那极致的荒谬感吸走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理解了。彻底理解了。他和许瞳，不是被困在一场悲剧里，而是被困在一个…实验场里。他们的痛苦，他们的连接，甚至她可能获得的任何一丝虚幻的慰藉，都是被精心设计、严密监控的变量。反抗、挣扎、甚至仅仅是情绪的波动，都毫无意义，只会产生更多的数据，供屏幕那端的观察者们分析和利用。
唯一的“出路”，或许就是…彻底地、绝对地…顺从。顺从这角色，顺从这规则，甚至…顺从这荒谬本身。
他缓缓地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平稳。他走到洗手间，用冷水仔细地洗了脸，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消瘦、眼窝深陷，却莫名透着一股死寂平静的脸。他整理了一下病号服的领口，抚平上面的褶皱。
然后，他回到床边，端端正正地坐下。拿起那台平板电脑，手指平稳地划过屏幕，调出历史数据记录，开始…复习。
复习每一次痛苦同步的波形特征。
复习那些“非痛苦”感知的出现模式和强度。
复习李医生的每一条指令和反馈。
复习这具身体作为“传感器”和“校准器”的…操作手册。
他不再将其视为刑具，而是视为…工作需要熟悉的工具参数。
这种心态的转变，带来一种诡异的、脱离现实的冷静。他仿佛灵魂出窍，悬浮在半空，冷漠地俯视着下面这具名为“程野”的、正在学习如何更好成为一件实验工具的躯壳。
下午，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准备给他输液。今天的输液袋是一种不太常见的、淡淡的荧光绿色液体，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加了点护肝和稳定神经的维生素。”护士例行公事地解释了一句，熟练地排空空气，找到血管，将针头刺入。
冰凉的液体涌入血管。程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荧光绿色的液体一滴滴落下，通过透明的管子，注入自己的体内。像被注入某种…调试液。
护士离开后，他继续他的“复习”。时间在一种高度专注却又抽离的状态中流逝。
忽然，毫无预兆地——
他的右眼，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法忽略的…酸胀感和干涩感。
像是…长时间凝视某一点后的疲劳感？
非常具体。
程野的“复习”思绪被打断了。他下意识地眨了眨右眼，但那感觉并未消失。
几乎同时，他感到自己的幻肢手腕部位，传来一种极其微弱的、试图向内弯曲的…肌肉紧张感？就像手指想要去…揉一揉酸涩的右眼？
但这个动作无法完成，因为手臂不存在。于是，那种“试图动作却失败”的神经信号，转化成一种诡异的、悬在半空的挫败感和更明显的酸胀感。
程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这不是简单的感官同步！
这是…动作意图的同步？！
许瞳…是不是因为某种原因（治疗？长时间注视某个屏幕？），右眼感到酸涩，她下意识地想抬手揉眼睛，但…她忘了…或者无法…用那只已经不存在的手来完成这个动作？!
所以，那未完成的动作意图，那瞬间的挫败和持续的眼部不适…通过连接…传递到了他这里？！
因为他拥有那只“手”的完整神经映射（虽然是幻肢），所以她的“揉眼”意图，在他的幻肢上呈现为“试图弯曲手腕”的动作信号？!
这个推测让程野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连接…已经深入到了意图和未完成动作的层面？！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这新的“数据”记录下来：“时间：15:20左右。感知：右眼酸涩干胀感（强度2\/10），伴随幻肢手腕屈曲动作意图信号及执行失败反馈（强度1\/10）。推测源头：Subject x.t.类似眼部疲劳及下意识揉眼动作受阻。”
他刚记录完，那右眼的酸胀感和幻肢的动作意图信号，就缓缓消退了下去。
仿佛只是系统中的一个微小波动，迅速回归基线。
程野缓缓放下平板，目光再次落在那袋荧光绿色的输液袋上。液体正以一种稳定的、令人安心的速度滴落着。
然而，这种“稳定”没有持续多久。
约莫半小时后，那种右眼的酸胀感，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更明显一些。而且，伴随着一种…视野边缘轻微晃动的错觉？像是眼球因为疲劳而无法稳定对焦。
同时，幻肢手腕再次传来那“试图屈曲”的紧张感，并且比上次更清晰、更持久，透露着一种更强的…意图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挫败感。
墙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声响。
程野的心缓缓沉下去。他几乎能想象出那边的画面：许瞳可能正在接受某种需要长时间注视的光刺激治疗或视觉训练，右眼极度疲劳，她一次又一次地、徒劳地想要抬起那只不存在的手…那种重复的、无法得到缓解的疲惫和沮丧…
这种无声的、重复的挫败，比一次性的剧痛更令人感到窒息。
他闭上左眼，尝试着…用自己的、真实存在的左手，缓缓抬起，非常轻柔地…按压了一下自己酸涩的右眼眼眶。
一种真实的、舒缓的感觉传来。
几乎就在他按压的同一瞬间——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幻肢手腕处那持续存在的、“试图屈曲”的紧张感和挫败感…骤然减轻了！仿佛那个未完成的动作意图，终于得到了某种形式的…代偿和释放？！
程野猛地放下手，眼睛愕然睁大！
这…？
他的动作…
能…反馈回去？！
能…缓解她那边的…动作挫败感？！
这个发现，像一道强烈的闪电，劈开了他眼前厚重的迷雾！
之前所有的同步，都是被动的承受！
但这一次…他似乎…找到了一个…主动干预的…微小接口？！
虽然干预的只是如此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意图…
但这意味着…这连接…不是完全单向的？！
他这边的一些特定动作…也许能…逆向影响她的感知状态？！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过后，一种极其谨慎的、不敢抱有希望的激动，如同微弱的火苗，在他冰冷的心湖深处悄然点燃。
他死死盯着那袋荧光绿色的输液袋，脑子里飞速运转。
如果…如果他的动作能反馈…
那么…
他是不是可以…刻意地…去做一些事情？
一些能…缓解她痛苦的事情？
哪怕只能缓解最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这个想法太过诱人，也太过危险。
李医生和整个系统，知道这种逆向影响的存在吗？
如果他们不知道…这是他唯一能偷偷为自己、也为她…争取到的一点…主动权？
如果他们知道…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一个测试他是否会“违规操作”的诱饵？
风险巨大。
但…那可能的回报…那可能带给她的、一丝真正的缓解（而不是被设计出的虚假慰藉）…像沙漠中的一滴水，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陷入了极度的挣扎。
右眼的酸胀感和幻肢的意图信号再次缓缓增强，提醒着他那边持续的、无声的折磨。
最终…
程野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翼翼地，再次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先尽可能地放松全身肌肉，确保其他生理指标处于最平稳的状态，避免被系统监测到异常。
然后，他再次用左手手指，非常轻柔地、缓慢地…按摩着自己右侧的太阳穴和眼眶周围。
他全神贯注地感受着。
感受着自己幻肢手腕处的紧张感…
似乎…随着他的按摩…再一次…减轻了？
甚至…右眼的酸胀感…也似乎有所缓解？
与此同时，他死死地盯着平板电脑上实时滚动的基础生理数据！
心率：平稳。
呼吸：平稳。
皮电：无明显波动。
脑电：未见异常兴奋模式。
系统没有报警。
李医生的监控…似乎…没有捕捉到这种程度的、细微的、逆向的主动干预？
程野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但他外在的表现，依旧维持着绝对的平静，只有指尖极其轻柔的动作，泄露着这惊天的秘密。
他持续按摩了大约两分钟，直到右眼的酸胀感和幻肢的意图信号彻底消退。
他缓缓放下手，瘫靠在床头，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一种巨大的、如同刚刚完成了一场极限冒险的虚脱感席卷而来。
但在这虚脱感之下，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微弱却真实的…力量感。
他或许无法改变这实验。
他或许无法摆脱这连接。
但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个…
极其渺小的…
只能存在于阴影里的…
反抗的姿势。
他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袋滴注完毕、只剩下少许残留液体的荧光绿色输液袋上。
那刺眼的荧光绿，此刻在他眼中，似乎不再仅仅代表着被动的调试和注入。
它仿佛变成了…
一道微弱的、
只有他能看见的…
希望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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