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绾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像是殿外掠过的寒风在窗纸上投下的瞬息阴影，却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冰寒。那不是少年人恶作剧得逞的狡黠，也不是困惑于天象的茫然，那是一种……了然。一种近乎残忍的、居高临下的审视。
“太傅，您看到了什么？”
声音依旧清朗，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王子的好奇。但落入卫绾耳中，却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冷。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煌煌盛世，看到了孤绝惨死，看到了“汉武”二字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暗示，还看到了眼前这位少年亲王，那深不见底的眼神。
破碎的玉爵碎片硌在掌心，刺疼让他猛地回过神。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勉强挤出几个气音：“老臣……老臣……”
“妖言惑众！”
一声雷霆般的怒喝炸响，打破了这诡异而危险的寂静。是天子刘启。
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方才被天象震慑住的帝王威仪，此刻被一种更强烈的、被冒犯被质疑的暴怒所取代。他不再看那天幕，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目光如鹰隼般死死锁定了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太子刘荣。
“刘荣！”刘启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你竟敢行此巫蛊厌胜之术，弄出这等装神弄鬼的玩意儿，妄图动摇国本，欺瞒于朕，欺瞒天下人吗？！”
这指控何其严重，何其荒谬，却又在此时此刻，成了一种帝王维护自身权威最直接、最蛮横的反击。他不信天，或者说，他不信这天意是向着刘荣的。
刘荣被这劈头盖脸的罪名砸懵了，他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涕泪交流，匍匐向前，想要抱住父亲的腿：“父皇！儿臣没有！儿臣万万不敢！父皇明鉴！儿臣不知……不知这是何物啊父皇！”
他的哭喊凄惶无助，与天幕中那位挥斥方遒、万国来朝的帝王形象，形成了绝望而讽刺的对比。
殿内群臣鸦雀无声，无人敢在此刻置喙。天威难测，尤其是被触怒的天威。方才还为“天意”激动不已的老臣，此刻也噤若寒蝉，深深低下头去。
刘启根本不听刘荣的辩解，他猛地一挥手，像是要挥开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哭嚎和那悬于头顶的诡异光幕：“来人！将太子……将刘荣给朕拿下！囚禁……囚禁于北宫暴室，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几名如狼似虎的期门武士应声而入，他们显然也对天幕心存畏惧，动作带着迟疑，但在天子积威之下，还是上前架起了软泥般的刘荣。
“父皇！父皇饶命！儿臣冤枉——！”刘荣的哀嚎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被武士们半拖半架地拉了出去，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寒冷的夜色里。
处置完刘荣，刘启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扫过殿内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回了身旁的刘彻脸上。
刘彻早已恢复了之前那副沉静中带着恰到好处惊疑的表情，微微垂首，以示恭顺。
刘启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这少年英俊的皮囊，看清内里究竟藏着什么。良久，他眼中的暴怒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深的疲惫和更深的审视。
“彻儿，”他的声音沙哑了些，“你……如何看待这天幕异象？”
所有人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天子这是在询问，也是在试探。
刘彻抬起头，目光清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试图理解不可思议之事的认真：“回父皇，儿臣……儿臣愚钝，只觉得震撼无比，难以索解。”他微微蹙眉，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光幕中所现，恢弘壮丽，确是我大汉儿郎心向往之的盛世气象。只是……只是那结局，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天意莫测，或许……是警示我等，需更加勤勉谨慎，方能不负上天所托，江山社稷之重？”
他避开了直接评论刘荣，也避开了“汉武”的敏感字眼，将重点引向了勤政和天意难测，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显恭顺，又不失格局。
刘启眯着眼，听完他的话，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他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然后，他转向众臣，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
“天降异象，事出非常。然，国之储君，关乎社稷安稳，岂因虚无缥缈之幻影而轻定？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妄加议论，违令者，以妖言惑众论处！”
“至于这光幕……”他抬头，冷冷地瞥了一眼那依旧悬于夜空、散发着柔和却令人不安光芒的巨幕，“着钦天监日夜监看，记录其变化。退宴！”
说完，刘启不再看任何人，拂袖转身，在内侍的簇拥下，快步离开了温室殿。他的背影在晃动的珠帘后消失，带着一股强压下的怒火和难以言说的沉重。
天子离去，压在众人心头的巨石却并未移除。群臣面面相觑，无人敢大声说话，只能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然后默默地、脚步匆匆地依次退出温室殿。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后怕、困惑以及对未来难以把握的茫然。
卫绾站在原地，脚下是碎裂的酒爵和泼洒的酒液，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他看着刘彻在几名内侍的陪同下，也准备离开。
在经过卫绾身边时，刘彻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没有再看卫绾，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只是随意地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太傅，”他的语调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酒爵碎了，可惜。不过，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出了殿门，融入那片被天幕奇光映照得诡异而明亮的夜色中。
卫绾浑身一震，猛地抬头，只看到少年亲王离去的背影，挺拔，沉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决绝。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是在说酒爵？还是在说……太子之位？亦或是，在说他卫绾，乃至这整个大汉天下？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空荡的席位和狼藉的杯盘。窗外，那横亘天际的光幕依旧无声地悬浮着，柔和的光芒洒落，照在未央宫冰冷的琉璃瓦上，也照在长安城百万颗因这突如其来的“天意”而躁动不安的人心上。
夜，还很长。而这笼罩汉宫的天幕杀局，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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