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城深处,某间不起眼的货栈地窖。
油灯的光晕只勉强照亮方寸之地,货架上蒙尘的陶罐与风干的兽皮在阴影中静默。空气里混杂着皮革、香料与某种难以名状的阴湿气味。
崔琰站在地窖中央,没有坐。
他仍是一身便于行走的深青色便服,韩七垂手立在他身后三步处,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货栈主人是个微微佝偻、面容普通得扔进人堆便再难寻见的中年汉子,此刻却恭敬地捧着一个不过巴掌大的陈旧木盒。
“王上,”汉子声音沙哑,带着常年与潮湿环境打交道特有的痰音,“南边林子里……有‘客人’递了话。”
他没有说具体是谁,也没有称呼名号,“说久闻西境新主雄才,他们有些……‘特别的手艺’,或许能入王上的眼。这是……一点微末的‘见面礼’。”
木盒被双手奉上。
崔琰没有立刻去接,目光落在盒盖上那用天然矿物颜料绘制的、扭曲如蛇又如藤蔓的暗红色纹路上。
那纹路古老而诡谲,不属于中原,也不完全属于西域。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木盒时顿了顿。一股极其细微的、令人不适的寒意,仿佛透过木料幽幽渗出。他面不改色,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信件,没有珠宝。
只有三枚颜色暗沉、形状不规则的种子,以及一小卷用某种淡褐色薄皮鞣制而成的“纸”,纸上用焦黑的汁液画着几个简略到近乎抽象的符号,似人非人,似虫非虫。
韩七的呼吸几不可察地轻了一瞬。
崔琰的目光在那几枚种子和符号上停留了片刻。
他认得其中一种符号的变体——在当年调查山鬼婆婆和焚情蛊时,于某些极隐秘的苗疆残卷上见过,与“疫”、“瘴”、“引”相关。
他合上木盒,声音在地窖中显得格外平静:“‘客人’想要什么?”
货栈主人低着头:“‘客人’说,西境山川壮美,他们族中有些年轻人,久仰风光,想……‘借条路’,看看不一样的天地。当然,不会白看。”
借路?看风光?崔琰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怕是想让某些“东西”,顺着这条路,去该去的地方吧。
“路,可以有。”崔琰缓缓道,“但要看‘客人’的‘手艺’,值不值得借。”
他没有承诺更多,也没有追问细节。
有些交易,无需言明,彼此心照不宣。
苗疆的人主动递来这根带着毒刺的藤蔓,他接下了,却未必会立刻紧握。他要先看看,这藤蔓上,究竟能开出怎样“有用”的花。
“告诉‘客人’,礼,我收下了。”
崔琰将木盒交给韩七,“西境的大门,对真正的‘朋友’,向来敞开。至于风光何时看,怎么看……容后再议。”
货栈主人深深一揖,不再多言。
崔琰转身,走向地窖出口。
昏暗的光线将他挺直的背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沉静而莫测。
这只是一个开始。一根若有若无的线头。但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他不需要立刻与虎谋皮,只需要知道,当需要的时候,有那么一群藏在深山老林里、同样不被世俗规则所束缚的“伙伴”,可以成为他棋盘上一枚隐形的棋子。
至于这枚棋子会指向何方……他心中早已勾勒出了清晰的轮廓。
——
南朝,燕王府。
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光尘在其中缓慢浮动。
一切都井然有序,如同案头分毫未乱的公文,也如同矮几旁那个静默的身影。
脱里正在整理一批北境边贸的旧档。
他做得很仔细,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偶尔提笔在一旁的素笺上记录几个字,姿势端正,呼吸轻缓,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萧璟的目光从手中的兵部奏报上抬起,不着痕迹地落在他身上。
少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衬得侧脸沉静,甚至有些过分苍白。
阳光为他勾勒出一圈淡淡的金色轮廓,却照不进那双低垂的、专注的琥珀色眼眸深处。
太静了。
萧璟无意识地捻了捻指尖。这个认知突兀地闯入脑海,带来一丝陌生的滞涩感。
从前的脱里不是这样的。
那个孩子会在练字累了时偷偷揉手腕,被他发现时耳根通红,眼睛却亮晶晶地看过来;
会在答对问题时忍不住翘起嘴角,像只等待夸奖的小动物;
更会在受到些许委屈,或是自己练箭总不中靶心——便忍不住红了眼眶,泪珠要掉不掉地悬在长睫上,倔强地抿着唇,却藏不住那份直白的难过与懊恼。
那时他的情绪是摊开的,像初春未化尽的溪冰,清浅、脆弱,却一览无余。
像一株生长得有点歪斜、却拼命向着阳光的小树,带着鲜活又恼人的生机。
而现在……
萧璟看着脱里将整理好的册子轻轻归位,动作谨慎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瓷器。他甚至会留意册子边缘是否对齐,若有丝毫歪斜,便立刻调整,直到完全满意。
一种近乎苛刻的自我约束。
连带着,那些曾经清浅易见的委屈、泪光,乃至因小小成就而发的雀跃,都一并被仔细收敛,封存了起来。
只剩下这片过分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这让萧璟处理公务的效率莫名高了些。茶水温热适时,需要的旧档总能在开口前被无声递到顺手处,连书房里恼人的穿堂风都似乎被那少年提前注意并化解了。
他应该感到省心。
这孩子终于“懂事”了,符合了一个寄居者、一个学生应有的所有规矩,甚至做得更好。
可为什么……心里某个角落,却像被塞进了一团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尤其是当他想起西山雨夜,那个蜷缩在他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烫得吓人,却死死抓着他衣襟、说着“别赶我走”的少年。
那时的眼泪是滚烫的,绝望的,却也是真实的,鲜活的。
而现在,脱里连眼泪似乎都吝于流了。不,或许不是吝于,而是……不敢?或者觉得,流泪也是一种“不懂事”?
这个念头让萧璟搁下了笔,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脱里闻声,几乎是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目光迅速而谨慎地扫过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仿佛在等待指令,或是……审判?
“王爷?”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刻意放缓的平稳。
“……无事。”萧璟移开视线,重新拿起笔,却忽然不知该批复什么。那股滞涩感更清晰了。
他想起前几日,脱里在院中练习他教的基础步法时,不小心绊了一下,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声音不轻。萧璟当时在廊下,看得清楚。
若是从前,那孩子定会痛呼一声,然后瘪着嘴,眼眶迅速泛红,委屈又可怜地看过来,说不定还会一瘸一拐地蹭到他身边。
可那天,脱里只是迅速爬了起来,拍了拍尘土,脸色白了白,却紧紧抿着唇,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甚至还下意识地先往他这边瞥了一眼,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失态”。
然后,他就那么站直了,继续练习,只是动作因疼痛而稍显僵硬。
萧璟当时什么也没说。
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肯定这份“坚韧”。
可此刻回想起来,那紧抿的唇、苍白的脸、和那一瞥中飞快掩藏的痛楚与紧张……却像一根细刺,扎在心头那团湿棉絮上。
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那日书房里,他提出送他回北戎,本意是想斩断那孩子错误的依恋,将他推回更广阔、更合适的天地。
可结果,似乎只是将他推入了一个更狭窄、更坚硬的壳里。
壳外的表现无可挑剔,壳内那个会哭会笑、鲜活生动的灵魂,却仿佛被他亲手……禁锢了,或者说,吓得躲藏了起来。
萧璟很少有这样无力的时候。
战场杀伐,朝堂博弈,再复杂的局势他都能冷静分析,找到破局之策。
可面对眼前这个沉默、谨慎、将所有鲜活情绪死死压住的少年,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措。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命令他“像以前一样”?荒谬。
且不说这非他行事风格,就算说了,那孩子大概也只会更加惶恐,努力揣测“像以前一样”到底该是什么标准,然后更辛苦地扮演。
放任不管?可这沉甸甸的“懂事”,这刻意维持的平静,像一层透明的冰壳,裹着底下可能仍在汹涌的暗流。
他看着,竟觉得……有些难受。
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
并非愤怒,也非怜悯,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带着轻微钝痛的滞涩感,仿佛看到一把原本可以吹毛断发的灵巧小刀,因为怕伤人,而将自己生生打磨成了一块光滑无棱、却也失了锋华的鹅卵石。
他宁愿他偶尔还是那个会添点小麻烦、需要他皱眉训斥两句的孩子。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让萧璟自己都怔了一下。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管家的通禀:“王爷,苏翰林家的小姐前来拜访脱里王子,说是送还前日借阅的笔记。”
脱里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看向萧璟,眼神里带着请示。
“去吧。”萧璟淡淡道。
“是。”脱里起身,行礼,动作一丝不苟。只是转身走向门口时,步履似乎比平时轻快了一点点,那绷直的背脊,也几不可察地松了那么一丝丝。
萧璟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目光落回案头。
他忽然想,那孩子在苏婉面前,会不会……稍微放松一点?会不会像在学堂里那样,因为某个问题的争论,眼睛微微发亮?会不会……笑一下?
这个假设,竟让他心口那团湿棉絮般的滞涩感,松动了一丝,却又牵扯出另一股更微妙的情绪。
他端起那盏温度恰好的茶,饮了一口。茶香清冽,却莫名品出了一点苦涩。
他放下茶盏,望向窗外高远的秋日天空。
有些东西,脱离了掌控,朝着未曾预料的方向滑去。而他站在原处,明明感到不适,却不知该如何伸手,也不知该伸向何处。
这种陌生的“不知如何是好”,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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