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撤下杯盘,换上清茶。沈沐意犹未尽,提议打牌守岁。牌局便在这温暖松弛的氛围里开始。
牌局是南朝民间流行的玩法,不算复杂,但需记牌算牌。
几轮下来,情况一边倒。
“王炸。”萧璟面无表情地推倒最后两张牌。
脱里在旁边笑得眼睛弯弯,不忘补充:“王爷手里还剩一张‘天牌’和一张‘地牌’,陛下您手里最大的对子是‘人牌’,哥夫您……您好像一直在出单张。”
他语气轻快,带着点难得的、被宠着时才有的小小得意,已经完全沉浸在游戏赢家的单纯快乐里,把什么“王爷”、“陛下”、“规矩”都暂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沈沐看着自己手里零零散散的小牌,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萧玄则盯着萧璟面前赢得整整齐齐的筹码,脸色有点黑。
“阿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萧玄敲敲桌子,“带着个‘小账房’来赢你皇兄的私房钱?”
萧璟慢条斯理地收着牌,瞥了一眼正努力憋笑、耳朵却红了的脱里:“他自己要记,与我何干。” 语气平淡,但熟悉他的人都能听出一丝纵容。
脱里接触到萧璟的目光,脸更红了,小声嘀咕:“我……我就是看看就记住了嘛……”
沈沐轻笑,看向萧玄,忽然眨了眨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说:“陛下,他们‘舞弊’,我们也不能太老实。”
萧玄挑眉,凑近些:“沐沐有何高见?”
沈沐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自己的耳垂,眼眸在温暖的烛光下闪着细微的、灵动的光:“下一局,陛下看我手势……嗯,这样,”
他极快地用左手食指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左耳垂,“便是‘要’,或者‘对’。”
接着,右手食指极轻地拂过右耳垂,“这边便是‘不要’,或‘错’。牌面大小,我尽量用眼神和放牌顺序提示。”
萧玄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点狡黠笑意的脸,心头一荡。他握住沈沐在桌下做小动作的手,捏了捏,眼底漫上笑意:“依你。”
新一局开始。
萧璟依旧沉稳,脱里依旧记忆着每一张打出的牌。然而,渐渐地,情况变了。
“对子。”沈沐放下一对牌,指尖似乎不经意地掠过左耳。
萧玄原本想拆牌,见状,立刻抽出相应的牌跟上。
“这张……”沈沐犹豫着抽出一张,指尖在牌面上停顿,右耳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萧玄立刻:“不要。”
几轮过后,萧璟微微蹙眉,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脱里更是瞪大了琥珀色的眼睛,看看沈沐,又看看萧玄,再看看牌面,小脸上满是困惑。
——明明算着牌该在陛下那里,怎么哥夫就知道不要?明明哥夫手里的牌应该不大,怎么陛下就敢跟着加注?
最终,当萧玄将最后一组牌稳稳放下,赢下这一局时,脱里忍不住“啊”了一声,脱口而出:“不对啊……按照记牌,哥夫你刚才不应该走那个顺子……”
沈沐端起茶盏,掩住唇边一丝得逞的笑意,眼波扫向萧玄。
萧玄则端起君王架子,淡淡道:“运气罢了。脱里,记性虽好,牌局亦如战场,瞬息万变。”
萧璟深深看了自家皇兄和沈沐一眼,没说什么,只是将牌重新拢起,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半分:“再来。”
那晚的牌局后来有输有赢,但沈沐和萧玄之间那种无需言语、仅凭细微动作和眼神便能瞬间沟通的默契。
尤其是脱里,他记住了每一种牌的轨迹,却怎么也参不透沈沐和陛下之间那神秘的“运气”从何而来。
脱里看着王爷额上飘动的纸条,忍俊不禁,嘴角弯起,眼眸映着灯火,亮晶晶的。在沈沐爽朗的笑声和陛下温和的目光里,
他暂时忘记了拘谨,沉浸在游戏简单的快乐中。
牌局终了,时辰已晚。萧玄与沈沐起身回宫。
暖阁外,雪又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沈沐系好裘衣,对脱里温声道:“好好过年,别太绷着自己。有空……多来看看哥夫。”
“是,哥夫。”脱里用力点头,眼圈微红,却还努力弯着眼睛笑。直到马车拐过街角,彻底看不见了,他才缓缓收回目光。
雪又静静飘落,王府重归宁静。
可暖阁里火锅蒸腾的热气、牌桌上清脆的碰撞声、还有哥夫揉他头发时掌心的温度……都还那么鲜明地留在身体记忆里。
他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顶,嘴角还残留着未散尽的、暖洋洋的笑意。
一转身,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道目光。
萧璟就站在廊下不远处的灯影里,玄色大氅的肩头已落了薄薄一层雪,不知已静静立了多久。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样看着他,眸光在檐下灯笼的光晕里显得深静难辨。
脱里脸上的笑容霎时僵住了。
就像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方才满心的温暖与不舍瞬间冻结。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今晚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在陛下面前毫无规矩地大笑,在牌桌上没大没小地“指点”,甚至刚才送别时还拉着哥夫的袖子舍不得放……
王爷……会不会觉得他太轻浮?太不懂事?会不会……又生气了?
那抹明亮的笑意像退潮般迅速从他脸上褪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低下头,浓密的眼睫垂下来,遮住了眼底所有鲜活的光彩,手指也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
“王爷。”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以及拼命压制的、重回现实后的惶恐。
萧璟看着他脸上那如同昙花一现般迅速凋零的灿烂,看着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挺直却僵硬的肩背,看着他重新戴上的、甚至比之前更加谨慎小心的“面具”。
方才暖阁里,少年笑得东倒西歪、眼眸晶亮如星的模样,与此刻廊下这个低眉敛目、连呼吸都放轻了的影子,在萧璟脑中反复交叠。
心头那点因今晚团聚而生出的暖意,如同被这冰冷的雪夜瞬间冻结,继而碎裂,化为一股更深、更沉的滞涩,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廊下的空气仿佛被冻住了,只有细雪无声飘落,落在两人肩头。
脱里垂着眼,能清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雪花触及灯笼纱罩时极轻微的“簌簌”声。他不敢抬头,等待着,或许是又一次冰冷的审视,或许是沉默的转身。
良久,他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混合着叹息的呼吸。
“雪大了,回去添件衣裳。”萧璟的声音响起,比落雪更轻,却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说罢,他转身,玄色大氅在雪地上拖出浅浅的痕迹,径自朝书房方向去了。
脱里怔怔地抬头,只看到那道挺拔的背影融入夜色与雪幕。王爷……没生气?还是……懒得计较了?
他茫然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寒意侵透单薄的衣衫,才猛地打了个哆嗦,抱紧手臂,也转身快步朝自己的厢房跑去。
——
晚上,紫宸殿内。
地龙烧得暖融,驱散了冬夜所有的寒气。萧玄换了常服,斜倚在榻上翻阅闲书,沈沐则靠在他怀里,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眉头却微微蹙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想什么呢?”萧玄放下书,指尖轻轻拂过沈沐微蹙的眉心。
沈沐顺势仰起脸,看着他:“你有没有觉得,脱里看王爷的眼神……不太对?”
萧玄眉梢微挑:“哦?怎么个不对法?”
“就是……”沈沐斟酌着词句,“不像学生对师长,也不像寄居者对收留者的感激。那眼神……太专注,太……满。今天吃锅子、打牌的时候尤其明显,他看萧璟时,眼睛里有光,小心翼翼的,又藏不住。”
萧玄闻言,低笑了一声,将人往怀里带了带,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你倒是观察入微。那孩子的心思,确实藏得不怎么好。”
“你也看出来了?”沈沐转头看他。
“嗯。”萧玄语气随意,“不过阿璟那个性子,外冷心热,一座冰山似的。脱里那点小火苗,能不能焐热,就看他的本事和造化了。”
沈沐却摇摇头:“可我瞧着,阿璟对脱里……也并非全然无意。只是他自己恐怕都没察觉,或者,不愿察觉。”
“他?”萧玄失笑,带着几分对弟弟的了然,“我那个皇弟,满脑子排兵布阵、边疆防务,心里除了忠君国、守山河,还能装得下什么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恋爱这种事,他怕是连想都没想过,更别说懂了。”
沈沐想起萧璟平日里冷肃的模样,也不禁莞尔,但笑意很快又染上忧虑:“我就是有点担心……阿璟体内的‘焚情’。那东西终究是个隐患,若真动了情……”
萧玄揽着他的手臂微微收紧,沉默了片刻。殿内只剩下烛火偶尔的哔剥声。
“顺其自然吧。”最终,萧玄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与一丝无奈,“该来的,总会来的。是劫是缘,终须他们自己去渡。我们能做的,也唯有静观其变,在必要时……护着些罢了。”
沈沐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偎进身后温暖的怀抱里,目光望着跳动的烛火,仿佛能穿透殿宇宫墙,看到那座宁静王府中,一个少年忐忑的心事,和另一个身负隐疾、却浑然不觉自己心湖已起微澜的孤独身影。
窗外,雪落无声,覆盖了所有痕迹,也酝酿着不可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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