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院有口半人高的粗陶腌菜缸,黑黢黢的,传了四代。
奶奶说,那是“养缸”,每年冬至必须投一块生肉进去,缸里的东西才会“安分”。
今年冬至我忘了,半夜被后院“咚…咚…”的闷响惊醒。
扒着窗缝看,月光下,那缸沿上搭着五根惨白浮肿的手指,正一下下,抠着缸壁。
我吓得连夜逃去省城,三年没敢回家。
直到老家拆迁,我作为唯一继承人必须回去签字。
推开门,院里荒草齐腰,那口缸却还在原地,缸沿糊着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像肉膜又像苔藓的东西。
村支书眼神躲闪,递给我一本发黄的旧账簿,吞吞吐吐:
“你太爷爷那辈开始……村里有些‘多余的人’,就……就都在这本账上记着……”
账簿最后一页,墨迹新鲜,工整写着我的名字和昨天的日期。
而我的身后,那口沉寂的缸里,传来了湿漉漉的、仿佛什么东西缓缓蠕动坐起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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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在老槐树村最东头,院子大,但空,就我奶奶和我俩人守着。院子最深处的墙角,茅厕旁边,常年放着那口缸。半人高,肚大口小,陶土烧得粗粝,颜色是一种陈年雨水和烟火熏出来的黑黢黢,不透光,看着就沉。缸口盖着块厚重的青石板,石板上又压着半截磨盘,沉得我小时候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推不动分毫。
奶奶管它叫“养缸”。不是养鱼养花,她说,是“养着”里面的东西。什么“东西”?她从不细说,只反复叮嘱,别的规矩忘了可以,唯独这条不行——每年冬至日,太阳落山前,必须割一块肥瘦相间、带皮的新鲜生猪肉,不能洗,直接掀开石板投进去。投的时候不能看缸里,投完立刻盖严实,压好磨盘。
“记牢了,栓子,”奶奶枯瘦的手捏得我手腕生疼,眼睛望着缸的方向,空洞又敬畏,“喂了肉,它才安分。一年就贪这一口,忘了……要出大事。”
我问过能出什么大事。奶奶脸色立刻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一句:“缸……就不满了。”
满了?我偷偷观察过,那缸盖得严丝合缝,但村里不管多旱的年头,缸身靠近底部的位置,总是阴湿一片,摸着滑腻腻,长着一层薄薄的黑苔。有次我大着耳朵贴在缸壁上听,似乎真有极其微弱的水声,咕嘟……咕嘟……像烧开了的粥,又像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吞咽。
年复一年,冬至投肉成了我家最诡秘的仪式。奶奶主持,我打下手。割肉,掀石板的一角(只露一条缝),把肉扔进去。那一瞬间,总能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从缝里冲出来——不是腌菜的酸腐,更像是水塘底的淤泥腥气混杂着一种甜腻的、类似熟过头水果的怪味。肉落进去,从来听不到落底的声音,仿佛那缸深不见底。
我也曾怀疑,是不是奶奶老了,守着什么不着调的祖训。但那口缸实实在在摆在那里,那份阴湿,那股怪味,还有奶奶提起它时那种刻进骨子里的恐惧,都让我不敢造次。直到我去省城上了大学,见识多了,心底那点疑影才又活络起来。唯物主义教育让我觉得,那大概就是个故弄玄虚的旧习俗,或许最早是为了处理什么不洁之物,年深日久成了迷信。
今年冬至,我在学校赶一篇课程论文,昏天黑地。奶奶头几天还打电话提醒,我嗯嗯啊啊应着,心里却没太当回事。等我想起来,已经是冬至晚上十点多,宿舍都熄灯了。给奶奶打电话,无人接听。可能睡了。我想,就一年,一次而已,能出什么事?缸还能自己跑了不成?那种荒僻村落的旧讲究,早该随着科学普及废掉了。我怀着一种混合着轻微负罪感和叛逆释然的心情,睡下了。
后半夜,我突然惊醒。
不是被梦吓醒,是确确实实听到了声音。
咚……
咚……
声音沉闷,钝响,很有规律,一下,又一下。像是有人用粗木桩,在远处用力杵着地面。
可我家院子是泥地,哪来的这种声音?
我睡在二楼以前的旧房间,窗户对着后院。声音似乎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冬夜的月光惨白清冷,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僵硬的光带。我屏住呼吸,心脏在寂静里跳得像擂鼓。
咚……
又来了。这次更清晰了些。
我蹑手蹑脚地下床,赤脚蹭到窗边,冰凉的木地板刺激着脚心。轻轻拨开一点窗帘缝,凑近往外看。
后院浸在月光和浓重的阴影里。荒草枯黄,在夜风里瑟瑟发抖。茅厕黑黢黢的轮廓,那口缸……
我的目光定格在缸上,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退下去,手脚一片冰凉。
盖着缸的青石板和磨盘,还在。
但是,在那黑黢黢的缸沿上,搭着一样东西。
五根手指。
惨白,浮肿,像在水里泡了几天几夜,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令人作呕的质感。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它就那样随意地搭在粗糙的缸沿上,指尖对着院子的方向。
然后,那食指,微微弯曲了一下。
咚……
不是杵地声!是这手指的指节,在一下,又一下,抠着内侧的缸壁!发出那种沉闷的、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它在动!缸里的东西……出来了?还是想出来?
我猛地缩回头,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牙齿嘚嘚地磕碰在一起。窗外,那“咚…咚…”的声音不紧不慢地继续着,每一下都像抠在我的脑仁上。
看一眼?不!跑!立刻跑!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连滚爬爬地扑到床边,胡乱套上衣服鞋子,抓起书包塞了两件随身物品,钱包手机钥匙。我不敢开灯,不敢发出任何大声响,像只吓破胆的老鼠,哆嗦着摸下楼梯。奶奶的房间在一楼,门关着,里面静悄悄的。我不敢去叫她,甚至不敢往那个方向多看一眼。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我跌跌撞撞冲出家门,冲进寒冷的冬夜,头也不回地往村外跑。直到上了最早一班路过的农用车,到了县城,坐上前往省城的长途汽车,看着熟悉的景物飞速倒退,我才像脱水一样瘫在座位上,心脏还在狂跳,那“咚…咚…”的声响和惨白浮肿的手指,在眼前挥之不去。
这一逃,就是三年。
三年里,我没回过一次家。打电话回去,起初奶奶还接,声音疲惫苍老,只反复说“缸安分了,没事了,你好好读书”,绝口不提那晚。后来电话渐渐无人接听。再后来,我从一个辗转传来的消息里得知,奶奶在一个春天去世了,走得安静。村里老人帮着料理的后事。我接到消息时,葬礼早已过去。愧疚和恐惧撕扯着我,但我依旧没有回去的勇气。那口缸,成了我梦魇里的常客。
直到今年夏天,一封来自老家县拆迁办的信,彻底打破了我鸵鸟般的生活。老槐树村被划入新区建设范围,限期搬迁。我作为奶奶的唯一继承人,必须回去办理相关手续,签字确认。
躲不掉了。
火车转汽车,再走上那段熟悉的土路。越靠近村子,心揪得越紧。村子里比三年前更显破败,许多人家已经搬走,门窗空洞,院里荒草萋萋。我家那扇熟悉的木门虚掩着,门板上雨水冲刷出的痕迹更深了。
推开门,一股浓郁的、尘土混合着植物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前院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几乎看不出路径。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赴刑场,一步一步,拨开杂草,往后院挪去。
后院更是荒凉。茅厕塌了半边。然后,我看到了它。
那口缸。
依旧杵在那个墙角,黑黢黢的,沉默着。青石板和磨盘还压在缸口,仿佛三年时光在它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还是有的。缸沿上,原来只是阴湿滑腻的地方,此刻糊着厚厚一层东西。暗红色,质地古怪,像半凝固的血痂,又像某种肉质菌类疯长后形成的膜状苔藓,紧紧包裹着缸口与石板、磨盘的缝隙处,甚至在石板边缘垂下一些令人不适的、鼻涕般的粘稠丝缕。
它还在。而且,似乎……“活”得更旺盛了。
我胃里一阵翻搅,几乎要吐出来。
“栓子?是栓子回来了吗?”一个迟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回头,是村支书老陈叔,手里拿着个文件夹,站在前院通往后院的月亮门边,脸上表情复杂,有些尴尬,有些畏惧,眼神躲躲闪闪,不太敢看那口缸,也不太敢直视我。
“陈叔。”我干涩地叫了一声。
“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搓着手,走过来,把文件夹递给我,“拆迁补偿协议,你看看,没问题就签个字。你奶奶名下的地和这房子……”
我接过文件夹,手指有些抖。翻开,是些格式条款,数字。我心乱如麻,哪里看得进去。
老陈叔却似乎没打算立刻走。他踌躇着,从怀里又摸出一样东西,是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巴掌大的、看起来很有年头的线装小本子。本子边缘磨损得厉害,纸页焦黄。
“这个……你奶奶临走前,让我务必交到你手上。”他声音压得更低了,眼神飘忽,“她说……等你回来处理这缸的时候,用得着。”
“这是什么?”我接过,触手感觉那油布都带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腥气。
老陈叔咽了口唾沫,额头上渗出细汗:“咱村……有些老账。你太爷爷那辈人当族长时留下的。有些事……唉,那时候年月不好,规矩也……也跟现在不一样。”
他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语速极快地说:“村里有些‘多余的人’,不好处置的,或者……或者需要‘平息’些什么的,就……就都在这本账上记着。你家的缸……你奶奶说,账上的‘开销’,都跟你家这缸……有点关系。”
“多余的人”?“开销”?跟缸有关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颤抖着手,解开油布,翻开那本脆弱的账簿。
纸张脆黄,墨迹大多是深褐色的,毛笔字迹工整却透着一种冰冷的刻板。前面几页记载着些日常流水,米面油盐。但从中间某一页开始,内容变了。
“民国七年,腊月初八,收西头陈哑巴家次女,年六岁,病痨,恐过人,折粮三斗。”
“民国十九年,秋分,收村北李光棍,疯癫扰邻,伤畜,折银元两块。”
“一九五二年,谷雨,收外乡逃荒至张瓦匠家妇,无名,腹大疑有异,折粗布两匹。”
……
一条条,一桩桩,简短,冷酷,像在记录货物的处理。而“收”的后面,隐约都指向同一个去处——某种需要“折价”补偿的“处置”。联想到奶奶说的“养缸”,每年需要的“生肉”,还有“缸满了”的诡异说法……一个可怕到让我浑身战栗的猜想,不可抑制地浮现出来。
我手指发僵,胡乱地往后翻。账目持续了几十年,直到近些年才稀疏停下。最后一笔记录,墨迹较新,是奶奶的笔迹:
“二零零一年,夏至,收村尾王寡妇,溺亡,无名分,折现两百。”
我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但紧接着,我的目光僵在了账簿的最后一页。
这一页是空白的,但就在最下方,一行崭新的、墨迹似乎还未完全干透的毛笔字,工工整整地写着:
“二零二三年,七月初九,收陈栓子,承业,了账。”
是我的名字。日期是昨天。
承业?了账?
巨大的恐惧像冰水当头淋下,瞬间冻结了我的四肢百骸。我猛地抬头看向老陈叔。
他脸色惨白,连连后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恐惧,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他嘴唇翕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抬手指了指我的身后,然后像是怕被什么抓住一样,转身仓皇地跑出了院子,连掉落在地上的文件夹都顾不上捡。
我的身后……
只有那口缸。
“咕……”
一声轻微的、湿漉漉的、仿佛什么沉重粘稠之物在挪动的声音,从缸的方向传来。
我像生锈的机器,一卡一卡地,转过身。
盖着缸口的厚重青石板,连同那半截磨盘,此刻正微微地、一下一下地,向上拱动。糊在缸沿的那层暗红色肉膜苔藓,被撑开,拉伸出更多粘稠的丝缕。石板与缸口的缝隙,正在变大。
“嗬……嗬……”
一种拉风箱般的、艰难而濡湿的喘息声,从缝隙里飘出来。紧接着,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都要甜腻腥腐的恶臭,汹涌地弥漫开,瞬间充满了整个荒芜的后院。
缸里的东西,醒了。
而且,账本上记着,昨天,该“收”的,是我。
“咚。”
石板被顶起更高一些,一只泡得惨白肿大、指缝塞满黑泥的手,猛地从缝隙里伸了出来,五指张开,死死扒住了缸沿。
正是三年前冬至夜里,我看到的那只。
而现在,它要出来“收账”了。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石板在一点点,被从里面顶开。账簿从我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荒草里,摊开的那一页,我名字的墨迹,在昏暗的光线下,黑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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