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而食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久久萦绕在薇奥菈心头。她变得异常沉默,行走时目光时常低垂,仿佛不愿再多看这个人间一眼。瑟维斯对此没有任何宽慰或解释,只是依旧在前引路,穿行在愈发荒凉、却偶尔能看到零星顽强绿色挣扎的丘陵地带。或许是为了避开大规模流民聚集的路线,瑟维斯的指引将她们带向了一片地势相对平缓、隐约能看到人类聚居痕迹的区域。
数日后,一个村镇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与之前所见的废墟或临时营地不同,这里能看到还算完整的土坯围墙,虽然不少地方已经坍塌,但至少维持着一个聚落的形态。稀稀拉拉的炊烟从一些屋顶升起,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划出几道歪斜的细线。空气中那股无处不在的焦臭和血腥味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更寻常的炊烟、牲畜粪便和潮湿泥土的气息。
这里有一种表面的、脆弱的“平静”。没有立即可见的兵祸,没有堆积如山的尸骸,没有大规模流民绝望的迁徙。房屋虽然低矮破旧,但大多尚有屋顶;田间地头能看到零星几个佝偻着身子劳作的身影,尽管土地看起来贫瘠而干硬。
然而,当她们走近,踏入那歪斜的、无人看守的镇门时,一种截然不同的压抑感便悄然弥漫开来。街道狭窄而泥泞,两旁房屋门窗紧闭,偶尔有警惕的眼睛从门缝后窥视,又迅速隐去。行人极少,且个个步履匆匆,面带菜色,眼神躲闪,不敢与外来者有过多视线接触。空气中除了生活气息,还流淌着一种紧绷的、畏惧的沉默,仿佛整个镇子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什么。
这与薇奥菈想象中的“秩序”相去甚远。这不是安宁,而是一种被沉重压力强行压制后的死寂。
她们沿着主要街道缓缓行走,瑟维斯似乎对这里的环境并无兴趣,步伐依旧恒定。薇奥菈则不由自主地观察着四周,竖瞳捕捉着每一个细节。她看到墙角堆放的垃圾,看到屋顶破损的茅草,看到孩子们瘦小的身影躲在门后,用大而空洞的眼睛望着外面。
就在这时,一阵异样的嘈杂声从前方的岔路口传来。不是欢闹,而是夹杂着哀求、呵斥和哭泣的混乱声响。
薇奥菈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投向声音来源。瑟维斯也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街边一处屋檐的阴影下,仿佛与斑驳的土墙融为一体。
岔路口一片稍显开阔的空地上,聚集了一小群人。中心是几个穿着半旧不新、但比普通镇民整洁不少的短打汉子,腰间别着短棍,脸上带着不耐烦的倨傲。他们是家丁。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家五口——一对面容枯槁、布满风霜的中年夫妇,一个半大少年,两个瘦骨嶙峋、衣衫破烂的小女孩。他们面前的地上,摊开着几个干瘪的、装着些可怜谷物的破布袋,还有两只奄奄一息的瘦鸡。
一个管家模样的瘦高个,正捏着一本破烂账册,用尖利的声音说道:“……王老爷仁厚,知道今年光景不好。但租子就是租子,天经地义!这六十斤谷,三斗麦,再加五百文钱,一文都不能少!看看你们这些,”他用脚尖嫌弃地拨了拨地上的布袋,“瘪谷烂糠,连鸡都饿得只剩一把骨头,就想抵数?”
中年佃农噗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地,声音嘶哑颤抖:“陈管家,行行好,真不是我们赖账啊!夏天闹蝗,秋天又遭了兵,地里的收成连往年三成都不到……全家老小就指着这点东西过冬了……求您跟王老爷说说,宽限些时日,或者……或者减一点吧!求求您了!”他的妻子也拉着孩子一起跪下,不住地磕头,低声啜泣。
“宽限?减租?”那陈管家嗤笑一声,三角眼一瞪,“家家都像你们这样,老爷喝西北风去?上头催缴的粮饷,你来出?”他挥了挥手,“少废话!能拿出来的,都拿出来!剩下的,打欠条,按老规矩,利滚利!”
几个家丁上前,不由分说便开始将地上那几个可怜的布袋拢在一起,又去抓那两只瘦鸡。中年佃农急了,扑上去想护住那点最后的口粮,却被一个家丁狠狠推了一把,踉跄着摔倒在泥水里。半大少年红着眼想冲上去,被他母亲死死拉住。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
“还有没有?藏起来的都交出来!”家丁厉声喝问,目光扫向那间低矮破败的茅屋。
“没了!真没了啊!”佃农妻子哭喊着,“就这点活命粮了……您行行好,给孩子们留一口吧……”
哀求、哭泣、呵斥、推搡……声音在压抑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周围的房屋门窗紧闭得更紧了,仿佛生怕被牵连。只有零星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镇民远远看着,脸上是同病相怜的麻木与恐惧。
薇奥菈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与之前遭遇的溃兵暴戾、起义军的悲壮覆灭、流民间那令人窒息的绝望交换不同,眼前这一幕是另一种形态的“恶”。它更加冷静,更加有条不紊,带着一种基于“规则”和“权力”的、赤裸裸的压迫。佃农一家的绝望是如此具体——失去最后一点口粮,意味着这个冬天可能就是绝路。而施加压迫的一方,并非疯狂的野兽,而是执行着某种“制度”的打手。
愤怒,一种清晰而炽热的愤怒,在薇奥菈胸中燃起。这比饥饿驱动的混乱更让她感到憎恶。因为它是有组织的,是清醒的,是将他人的生存根基一点点碾碎,还披着一层“契约”或“规矩”的外衣。她手指微微收紧,残存的梦境权能又开始在体内不安地涌动。这一次,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做点什么。至少,比面对那无解的、大规模的饥荒和绝望,眼前的压迫似乎更“具体”,更有明确的施加者。
她向前迈出一步,竖瞳中闪过一丝银芒。
然而,几乎就在同时,一只微凉的手再次轻轻搭上了她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阻止意味。是瑟维斯。她不知何时已经靠近,依旧站在阴影里,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前方的冲突。
“愤怒是自然的,”瑟维斯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只有薇奥菈能听见,“但看清其下的脉络。”
薇奥菈身体一僵,转头看向她,眼中带着不解和未消的怒意。
瑟维斯的目光扫过那个趾高气扬的陈管家,扫过这看似贫困却“稳定”的村镇,缓缓说道:“这个王乡绅,或许并非此地的终极压迫者。他可能也需要向管辖此地的县衙吏员定期‘孝敬’,以维持其在此的权威;可能需要向途经或驻防的军队提供钱粮‘劳军’,以换取村镇不被随意劫掠;甚至可能需要打点更上层的关节,以应对朝廷名目繁多的摊派。层层叠叠,如同一张无形的网。每一层都在榨取,每一层都需要维持。”
她顿了顿,声音更冷了几分:“你打倒这几个家丁,甚至用你的力量惩罚那个未曾露面的王乡绅。然后呢?很快会有新的家丁,或许更凶悍;县衙会以‘治安’或‘抗租’为名介入,勒索更多;失去乡绅这层或许并不牢固的保护,流寇或溃兵可能更容易盯上这里。你解了一时之气,或许救下这一家今日的口粮,但可能给整个村镇引来更系统、更难以抗拒的麻烦和盘剥。这不是一人之恶,而是一套在乱世中畸形运转、却勉强维持着表面‘秩序’的系统性压榨。个人勇力,砸不碎这张网,只会让网收紧时,勒死更多挂在其中的人。”
薇奥菈听着,胸中的怒火仿佛被浇上了一盆冰水,嗤嗤作响,却迅速冷却,化作更深的寒意与迷茫。她看向那仍在哭泣哀求的佃农一家,看向那些冷漠执行命令的家丁,看向周围紧闭的门户和远处隐约可见的、比普通民宅稍显齐整的“王宅”。
系统性压榨。结构性不公。
这些词对她而言依然陌生,但瑟维斯的描述,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划开了表象,露出了下面盘根错节、令人窒息的脉络。饥饿是灾难,暴力是混乱,而易子而食是绝境深渊。而眼前这种,却是慢性毒药,是套在脖颈上、慢慢收紧的绳索,是无数细微齿轮咬合转动下,个体无法挣脱的碾磨。
她发现,这个世界的“恶”与“苦”,形态如此多样,根源如此复杂。有突然降临的毁灭,有缓慢吞噬的绝望,也有这种织入日常、仿佛天经地义般的压榨。每一种,似乎都非她凭借个人力量或那受限的梦境权能所能轻易扭转。暴力反抗,如义军般被碾碎;道德干预,在绝对的生存绝境前苍白无力;而针对这种结构性的压迫,个人的直接对抗,可能如同挥拳击水,不仅徒劳,还可能激起更猛烈的逆流。
她缓缓松开了紧握的手指,体内涌动的权能平息下去。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地笼罩了她。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何瑟维斯选择行走、观察、记录,却极少干预。不是因为冷漠,或许是因为……看过太多类似的脉络,太清楚贸然出手可能引发的、更复杂的连锁反应,太了解个体力量在这庞大而腐朽的系统面前的渺小。
前方的冲突似乎接近尾声。家丁们拿着收缴来的可怜财物和一张摁了手印的欠条,骂骂咧咧地离开了。佃农一家瘫坐在泥水里,相拥而泣,哭声压抑而绝望,在死寂的街道上慢慢飘散。
薇奥菈没有再看向他们。她默默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缓缓向镇外走去。脚步不再像之前逃离流民洼地时那般仓皇,却更加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黏稠的泥沼之中。
瑟维斯依旧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红发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黯淡。
镇外,荒凉的原野再次展开在眼前。风依旧萧瑟,但薇奥菈却觉得,这荒野的寒冷,比起镇子里那种沉甸甸的、系统性的压抑,竟仿佛还要干净一些。
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竖瞳里倒映着无边无际的云层。这个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病入膏肓的躯体,饥饿、暴力、绝望、压迫……都是它流出的脓血,症结却深植于骨髓与脏腑。而她,这个迷失的异乡人,连诊断都难以做到,又何谈医治?
理解,有时比单纯的愤怒或悲伤,更让人感到疲惫与茫然。薇奥菈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瑟维斯那条“观测者”的道路背后,所承载的,是怎样一种洞悉一切却又动弹不得的、永恒的孤寂与重量。而她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踏入这同一条认知的河流,河水冰冷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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