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绝对寂静，此刻变成了另一种煎熬。没有窗外的风声，没有昼夜的更替，只有通风系统那永恒不变的、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巨大机器内部无休止的循环。林砚书坐在书桌前，面前的关系图已经复杂到她自己都需要反复辨认才能理清线条。沈策名字旁那个猩红的标记，像一滴尚未干涸的血，刺目地提醒着那无处不在的、悬而未决的危险。
陈卫国带来的最新消息——“二号方案”、“清除痕迹”、沈卫东消失、沈浩信号——像几块沉重的拼图，被强行嵌入了她那幅黑暗的图景中。弃车保帅的推测，正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速度被证实。沈家这艘破船，在暴风雨中开始了不顾一切的、残忍的“减重”，而沈策，很可能就是最先被抛下的那块“重物”。
他会甘心吗？那个偏执、高傲、掌控欲极强的沈策，能接受自己被家族像垃圾一样丢弃的命运吗？
林砚书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状态——像一头受伤的、被困在陷阱里的疯兽，獠牙毕露，眼中除了疯狂的恨意和毁灭欲，恐怕还掺杂着被至亲背叛的、足以焚烧理智的绝望。这样的沈策，比任何时候都更危险，也更……不可预测。
他会怎么做？是像陈叔预测的那样，试图用掌握的秘密换取一线生机？还是怀着满腔怨恨，发动一场针对所有人的、同归于尽式的报复？或者……在极度的不甘和疯狂中，调转枪口，去撕咬那些抛弃他的人？
每一种可能，都让林砚书背脊生寒。沈策手中，究竟还握着多少关于“月光”、关于沈家核心网络的秘密？这些秘密，是他换取谈判资格的筹码，还是点燃最后火药桶的引信？
她再次拿起笔，试图在混乱的思绪中寻找一丝逻辑。如果她是沈策，在身负重伤、被全城通缉、又被家族抛弃的绝境下，会如何选择？
第一，生存。他必须找到一个暂时安全的藏身之处，处理伤口，补充给养。以他事先能策划武装冲击单位、安排接应车辆的行动力来看，他很可能还有一两个不为人知的、极其隐秘的备用据点。这些据点，沈家其他人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如果沈家启动了“清除”程序，这些据点本身也可能不再安全。
第二，筹码。他需要评估自己手中还有什么可以交换的东西。父亲（林华国）这边的“合作”路径，随着他武装袭击和假指纹事件，已经彻底堵死，甚至变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敌。那么，他还能向谁交易？警方？其他势力？还是……用沈家更核心的秘密，去威胁沈卫东或“影子”，换取一条生路或报复的机会？
第三，报复。这是最有可能，也最危险的选项。对抛弃他的家族，对导致他计划失败的“陈叔”和她，甚至对整个社会秩序，他都可能怀有强烈的毁灭欲望。一个掌握着违禁药物网络、熟悉地下渠道、且已无路可走的亡命徒，会采取怎样的报复手段？难以想象。
林砚书的笔尖，在代表沈策的标记周围，画上了一个个代表“藏身点”、“筹码”、“报复目标”的问号，这些问号像毒蛇吐出的信子，缠绕着那个猩红的标记，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她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无力。面对这样一个陷入彻底疯狂的敌人，任何理性的分析和推演，似乎都显得苍白。你永远无法准确预测一个疯子下一秒会做什么。
“滴——”
内线电话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思。这一次，指示灯闪烁的频率和颜色，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是一种急促的、交替闪烁的红黄两色。这是……最高级别的紧急内部通讯线路！通常只用于极端紧急情况或来自最高指挥层的直接指令！
林砚书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停止跳动。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几步冲到电话旁，抓起了听筒。
“喂？” 她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砚书，是我。” 听筒里传来的，竟然是父亲林华国的声音！虽然经过加密线路的转换，带着一丝电子音特有的失真，但那沉稳、冷静、仿佛能定住乾坤的语调，林砚书绝不会听错！父亲直接联系她了！这意味着什么？外面出了天大的事？！
“爸！” 林砚书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哭腔，是激动，更是难以言喻的担忧，“您怎么样？外面……”
“我没事，时间紧迫，听我说。” 林华国打断了她，语速比平时快，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三件事，你记清楚。”
“第一，沈策刚刚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我们之前未曾掌握的加密频道，主动联系了专案组外围的一个联络点。他没有提出具体条件，但声称掌握了关于‘月光’网络核心生产基地、资金流向、以及沈家与境外势力勾结的关键证据。他要求直接与我，或者与更高级别的负责人对话，并要求保证他本人及其指定一人的绝对安全。作为交换，他愿意提供证据，并指认沈卫东和‘影子’。”
沈策主动联系了！不是报复，是交易！他真的走了这一步！林砚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指定的“另一人”是谁？沈浩？还是某个不知名的同伙？
“第二，” 林华国继续说道，声音更冷，“几乎在沈策发出信息的同时，我们监测到邻省h市，沈浩最后出现的那个城乡结合部附近，发生了小规模的、疑似黑帮火并的枪战。当地警方赶到时，只发现两具不明身份的尸体和大量血迹，其中一具尸体的体貌特征，经初步比对，与沈浩有七成相似。现场还发现了沈浩之前使用过的那个匿名手机的部分残骸。”
沈浩……可能死了？！在沈策要求“指定一人”安全的时候？！是巧合，还是……沈家的“清除痕迹”已经开始了？！沈浩就是那个被清除的“痕迹”？！如果沈浩死了，沈策要保护的“另一人”是谁？
“第三，” 林华国的语气凝重到了极点，“沈卫东依旧下落不明。但我们在K市化工厂外围的侦察小组，十分钟前传回紧急情报，监测到目标区域地下有异常的能量波动和震动，疑似……启动了某种自毁或深度清理程序。我们的人正在试图抵近侦察，但风险极高。”
K市也在“清除痕迹”！沈家的“二号方案”，是在全面、同步地销毁一切！从人（沈浩？）到物（K市基地）！他们到底在掩盖什么？难道“月光”的秘密，比他们整个家族覆灭还要重要？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巨大，且一个比一个骇人。沈策的绝地交易，沈浩的疑似身亡，K市的自毁程序……沈家这张网，正在以一种惨烈而决绝的方式，从内部开始崩解、燃烧。
“爸……那我们……” 林砚书的声音干涩，她不知道父亲告诉她这些，是需要她做什么。
“专案组内部，对是否与沈策接触，存在分歧。” 林华国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种身处风暴中心的、冰冷的决断力，“一部分意见认为，沈策是重犯，其言不可信，可能是陷阱，应坚决抓捕。另一部分认为，他手中的证据可能至关重要，是彻底摧毁‘月光’网络、揪出保护伞的关键，值得冒险接触，但必须确保绝对控制和反制。”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然后缓缓说道：“我倾向于后者。但这个险，不能冒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砚书，”
林华国的声音陡然加重，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林砚书心上：“我需要你，以最快速度，把你对沈策的性格分析、行为模式判断、他可能掌握的信息范围、以及他提出这个交易的真实意图和潜在陷阱，整理成一份简明扼要的评估报告。不用考虑格式，只写你最真实、最核心的判断。给你二十分钟。完成后，通过最高密级线路，直接发给我。这可能会影响专案组的最终决策，甚至……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二十分钟！一份可能影响战略决策的评估报告！父亲将如此重的担子，压在了她的肩上！林砚书感到一阵眩晕，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被绝对信任和需要所激发的、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清醒。
“是！爸，我明白了！” 她没有任何犹豫，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但已充满了决绝。
“记住，” 林华国最后叮嘱，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相信你的直觉，也相信你的理性。你是最了解他（沈策）的人之一。你的判断，很重要。二十分钟后，我等你消息。”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但那忙音，此刻听在林砚书耳中，却像是冲锋的号角。
她扔下听筒，几乎是扑回到书桌前。二十分钟！她需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从自己混乱的思绪、堆积的分析材料、以及对沈策长达数年的了解中，提炼出最致命、最可能接近真相的判断！
她抓过一张全新的白纸，在顶端用力写下：【关于沈策提出交易之动机、风险与对策的紧急评估】
时间，开始以秒倒计时。安全屋恒定的嗡鸣，成了她脑海中唯一清晰的背景音，催促着她，逼迫着她，将所有的恐惧、后怕、愤怒、以及冰冷的理智，全部倾注到笔尖。
这场席卷了无数人的风暴，此刻，似乎将一个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决策砝码，交到了她的手中。
孤注一掷的，不止是沈策，不止是沈家。
还有她，林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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