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就在凯兰即将踏上马镫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一声破碎的低语。
那声音不再像金属摩擦般刺耳,也不再像恶魔般咆哮。它听起来很轻,很脆,像是一片干枯的树叶被踩碎时的呻吟。
凯兰停下了动作。
但他没有回头。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搭在马鞍上,另一只手按着腰间的长剑。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索。
“怎么?”
一旁的塞拉斯转过身,嘴角挂着一丝讥讽的冷笑,手中的匕首在指尖转了个花,“大审判官阁下,还有什么遗言吗?还是说觉得刚才的‘回忆之旅’不够劲,想再来点刺激的?”
水晶没有理会塞拉斯的嘲讽。
那颗放置在指挥台中央的黑色晶体,此刻表面的裂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原本浓郁如墨的黑气,像是失去了束缚的野兽,正顺着那些裂缝疯狂地向外逸散,却又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死死地拽住。
“凯兰……”
水晶里的那张脸,此刻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五官像是融化的蜡油一样扭曲着,唯有一双眼睛,透过晶壁,死死地盯着凯兰的背影。
“那个女人……”
马尔萨斯的声音在颤抖,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困惑。
“那个叫布里安娜的女人……她在死的时候……为什么在笑?”
“明明明知道那是死路。她明明知道那个怪物会把她撕成碎片。她的肉体在崩溃,她的灵魂在燃烧……那是最极致的痛苦。”
“可是……她在笑。”
“为什么?”
水晶剧烈地嗡鸣着,仿佛这个简单的问题,比任何高深的禁咒都更让这位曾经的大审判官感到费解。
“在这个肮脏、堕落、充满了背叛的世界里……面对必将到来的毁灭……”
“她凭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凯兰慢慢地转过身。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将他的半张脸映得金黄,另外半张脸藏在阴影里。
“因为她赢了。”
凯兰看着那颗濒临破碎的水晶,平静地说道。
“赢了?”马尔萨斯尖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荒谬,“她死了!灰飞烟灭!连尸体都没剩下!她输了一切!这也叫赢?”
“是的,她死了。”
凯兰迈开步子,重新走回指挥台前。靴子踩在琉璃化的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但她保护了她想保护的人。”
“在那一刻,她的意志凌驾于恐惧之上,凌驾于死亡之上。”
“马尔萨斯,你一直以为力量就是胜负的标准。”
“你以为只要活着,只要掌握着权杖,只要能把别人踩在脚下,就是赢家。”
凯兰伸出手,指了指周围那片空旷死寂的废墟。
“可是看看你。”
“你为了‘赢’,牺牲了数千名士兵。你为了‘赢’,把自己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你为了‘赢’,甚至不惜拥抱你最痛恨的混沌。”
“现在,你就在这里。”
“你拥有一切‘力量’,你是不朽的混沌聚合体。”
“但这里……除了风声,还有谁愿意听你说话?”
“还有谁……会在你死的时候,为你流一滴眼泪?”
凯兰的话,像是一把烧红的刀,精准地刺入了马尔萨斯灵魂最深处的软肋。
水晶里的黑气猛地停滞了。
马尔萨斯那张扭曲的脸僵住了。
他想反驳。
他想大声吼出他的理论:人类是愚蠢的,世界是污秽的,只有绝对的秩序和铁血的净化才能拯救一切。他想说孤独是强者的宿命,眼泪是弱者的排泄物。
可是。
当那些话涌到嘴边时,他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因为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个画面。
那个新兵把最后一口水递给他的画面。
那个老兵巴纳比,用粗糙的手给他包扎伤口的画面。
那些被他视为“蝼蚁”、“数字”、“消耗品”的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眼神看着他。
那是信任。
那是依托。
那是把性命交托给另一个人的、沉甸甸的重量。
而他,把这份重量,当成了垃圾,随手扔进了火坑。
“我是……对的……”
马尔萨斯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是在梦呓,“世界需要净化……必须有人做那个执刀人……即使手染鲜血……即使背负骂名……”
“那就看看你的刀。”
凯兰打断了他,语气冰冷而决绝。
“看看你这把刀,到底砍向了谁。”
“你没有砍向沃拉克。你砍向了那些信任你的士兵。”
“你没有净化污秽。你把这里变成了最大的污秽之地。”
“马尔萨斯。”
凯兰俯下身,那双金色的眸子直视着水晶核心那团混乱的黑影。
“你口口声声说要对抗怪物。”
“但你照过镜子吗?”
“在这片废墟之上,在那些亡魂的眼里……”
“你,才是那个最大的怪物。”
咔嚓!
一声清脆的爆裂声响起。
水晶表面,出现了一条贯穿上下的巨大裂痕。
“不……不!!”
马尔萨斯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不是因为身体的破碎。
而是因为……信念的崩塌。
他这一生,都在为了一个目标而活:证明自己是对的。证明只有他的冷酷无情,才能拯救这个世界。他把自己包装成“神的代行者”,把所有的残忍都披上了“神圣”的外衣。
他用这层外衣,隔绝了良知,隔绝了人性,隔绝了所有软弱的情感。
但现在。
凯兰用最简单、最粗暴的事实,扒光了他所有的伪装。
让他赤裸裸地站在了自己的审判席上。
他看到了。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伟大的殉道者。
而是一个被恐惧驱使的、自私的、可悲的懦夫。
“我……是……怪物?”
马尔萨斯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迷茫和恐慌。
黑气开始失控。
水晶内部的混沌能量,因为宿主意志的崩溃,开始发生剧烈的反噬。它们不再服从马尔萨斯的调遣,而是像一群饥饿的食人鱼,开始疯狂地啃食他的灵魂。
“如果是怪物……那就该……被净化……”
马尔萨斯的逻辑,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形成了一个致命的闭环。
他痛恨污秽。
他痛恨邪恶。
既然他已经认清了自己就是那个最大的“污秽”和“邪恶”……
那么按照他的教义,按照他执行了一辈子的律法。
他必须……死。
“呵……呵呵……”
水晶里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那笑声里没有了傲慢,没有了怨毒。
只有一种彻底的疯癫,和一种……扭曲的解脱。
“凯兰……你赢了。”
“你这个……该死的……光之子。”
马尔萨斯的那张脸,在水晶里最后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来。
他看着凯兰。
眼神里依然带着厌恶,但也带着一丝复杂的敬意。
“你用你的方式……审判了我。”
“那好。”
“既然我是大审判官……”
“那么最后的行刑……必须由我自己来做!”
“嗡——!!!”
一股恐怖的能量波动,骤然从水晶内部爆发。
“小心!”
塞拉斯脸色大变,猛地冲上来,一把拽住凯兰的胳膊往后拖,“这疯子要自爆!”
“不。”
凯兰纹丝不动。
他站在原地,任由那股狂暴的风压吹乱他的金发。他看着那颗水晶,眼神平静得像是一潭深水。
“他不是要自爆。”
“他是在……悔罪。”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没有足以摧毁方圆百里的冲击波。
那颗蕴含了庞大混沌能量的水晶,在爆发出刺眼黑光的瞬间,并没有向外扩散。
而是……向内坍塌。
就像是一个黑洞,正在吞噬自己。
“以吾之名……净化……吾身!”
马尔萨斯最后的声音,在风中回荡。
带着决绝,带着痛苦,也带着一种终于完成了使命的狂热。
滋滋滋——
黑色的光芒在空气中剧烈燃烧,发出一阵阵如同烧红的烙铁放入冰水中的声响。
那是灵魂在湮灭的声音。
马尔萨斯正在用他仅存的意志,强行引爆体内的混沌核心,并将其约束在那个小小的水晶壳子里,让所有的破坏力,都作用在自己身上。
他要将自己,连同那个想要腐蚀世界的混沌意志,一起……烧成灰烬。
这是他作为大审判官,下达的最后一道判决。
被告:马尔萨斯。
罪名:亵渎,背叛,堕落。
判决:形神俱灭。
执行人:马尔萨斯。
“啊啊啊啊啊——!”
凄厉的嘶吼声逐渐变弱,最终化为虚无。
光芒散去。
风停了。
指挥台上,那颗黑色的水晶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堆灰白色的粉末。
很轻,很细。
就像是……最普通的尘埃。
没有留下任何灵魂的残响,没有留下任何复活的后手。甚至连一丝混沌的污染都没有留下。
他把自己烧得很干净。
干净得就像他从未存在过一样。
塞拉斯松开了抓着凯兰的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走到指挥台前,看着那堆粉末,表情有些复杂。
他恨马尔萨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但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疯子,最终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结束自己,游侠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复仇的快感。
只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
“这算什么?”
塞拉斯踢了一脚台子,骂了一句脏话,“这就是他的忏悔?把自己烧没了就算完了?那些死掉的兄弟能活过来吗?”
“活不过来了。”
凯兰走上前。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皮囊,那是行军用的水袋。
他拔开塞子,将里面的清水,缓缓地倒在那堆灰白色的粉末上。
清水混合着骨灰,变成了泥泞,顺着琉璃台面的缝隙,流淌了下去,渗入了下方那片埋葬了数千亡魂的焦土之中。
“这不是为了求得原谅。”
凯兰轻声说道。
“对于那些死者来说,原谅没有任何意义。”
“这只是……一个句号。”
“一个告诉这片土地,罪恶已经终结的句号。”
凯兰倒光了最后一滴水。
他看着那片湿润的痕迹,仿佛看到了一场持续了太久的噩梦,终于在阳光下消散。
“尘归尘,土归土。”
凯兰低声吟诵了一句简单的悼词。
“马尔萨斯,你的时代结束了。”
“这一次,没人会记得你。”
“也没人……会怀念你。”
风再次吹过。
带走了最后一点湿气,也带走了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压抑。
悔罪堡依然是一片废墟。
但它不再是一座怨气冲天的鬼蜮。它只是一堆石头,一堆记录着历史、警示着后人的石头。
“走吧。”
凯兰转过身,向着战马走去。
他的脚步依然沉稳,但那种压在肩头无形的重担,似乎轻了一些。
“去哪?”
塞拉斯跟在后面,把匕首插回鞘里,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回王都?伊琳娜肯定还在等着骂你。”
“不。”
凯兰摇了摇头。
他翻身上马,目光没有看向王都的方向,而是投向了更遥远的北方。
那里是断界山脉。
是终年积雪、人迹罕至的极寒之地。
也是他在刚才那一瞬间,感受到那股恶意窥视的来源。
“马尔萨斯只是个被利用的可怜虫。”
凯兰握紧缰绳,金色的眸子里,光弦隐隐流转。
“那个真正的下棋人……还在看着我们。”
“德雷克?”塞拉斯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家伙在北边?”
“嗯。”
凯兰点了点头。
“他不想让我们建立秩序。他想把这个世界变成一个巨大的斗兽场。”
“既然马尔萨斯已经退场了。”
“那么接下来……”
凯兰一抖缰绳,战马发出一声嘶鸣。
“就该轮到他和我们……好好算算账了。”
“驾!”
两匹战马在废墟前调转方向。
它们没有踏上归途。
而是背对着温暖的南方,背对着刚刚恢复和平的家园。
向着那片风雪交加、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北方荒原,发起了新的冲锋。
而在他们身后。
在那座名为悔罪的堡垒废墟之上。
一株不知名的野草,正顽强地从那堆被清水浇灌过的焦土缝隙里,钻了出来。
它很小,很弱。
在风中瑟瑟发抖。
但它是绿色的。
是这片死亡之地,开出的第一抹……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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