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酒店，一如既往的雍容华贵，是香港上流社会浮华与权势的最佳注脚。但今夜顶楼私人宴会厅的这场聚会，却笼罩着一层与平日纸醉金迷略为不同的、含蓄而审慎的气息。来宾不多，约莫二三十人，大多是香港工商界、金融界的头面人物，其中几位是经常出现在财经版头条的熟面孔。他们衣着考究，谈吐斯文，但眉宇间都带着一种对即将到来的、来自北方大陆的、陌生而又充满诱惑的“新风”的好奇、戒备与试探。
何雨柱穿着一身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独自一人，安静地站在靠窗的位置，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过的香槟。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于与身边的人攀谈，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知道，在这个场合，他只是个“新人”，一个凭借“食神”名头和陈老板的人脉才得以入场的、相对边缘的角色。与其贸然上前，不如先看清形势。
宴会厅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位穿着灰色或藏蓝色中山装、气度沉稳的中年人，在几位看起来像是香港本地、负责接待的商界人士陪同下，走了进来。他们脸上带着一种内地官员特有的、既谦和又带着距离感的微笑，目光平和地扫过全场。这便是今晚的主人——来自北京的经贸考察团成员。
何雨柱的心微微提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在座的港商们，无论是真心欢迎还是心怀警惕，此刻都将注意力投向了这几位代表着一个庞大、古老而又正在酝酿巨变的国家的使者。
为首的是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目光睿智的先生，旁人介绍是“计委”的副主任，姓郑。他普通话标准，略带北方口音，说话不疾不徐，但逻辑清晰，用词精准。在简短的欢迎辞中，他回顾了内地与香港一衣带水、血脉相连的渊源，强调了国家推进“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决心，并表达了愿与香港工商界朋友加强交流、寻求合作、互利共赢的意愿。
致辞简短有力，没有太多华丽的辞藻，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开放姿态和务实精神，却让在场的许多港商眼中放光。这不再是以前那种空洞的政治口号，而是能触摸到实质机会的信号。
自由交流环节开始。港商们纷纷上前，热情地与郑主任及其他几位团员攀谈，话题大多围绕投资政策、合作领域、优惠条件展开。有人询问深圳特区的具体规划，有人关心进出口手续的简化，有人试探性地提及技术引进的可能。郑主任等人耐心解答，态度诚恳，但也滴水不漏，涉及到具体政策细节，多以“正在研究”、“可以参考相关文件”、“欢迎实地考察了解”等外交辞令应对。
何雨柱没有急于凑上去。他注意到，在郑主任身边，有一位年纪稍轻、约莫四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看起来更像学者或技术干部的男子，话不多，但听得很专注，偶尔插话补充一两句，往往能切中要害，显示出对经济事务的深刻理解。旁人介绍，这是考察团的“顾问”，姓林，来自“政策研究室”。
何雨柱心中一动。他端起酒杯，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在郑主任与一位银行家交谈的间隙，礼貌地插了一句：“郑主任，林顾问，刚才听您提到‘引进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不知在餐饮服务业这样的传统行业，内地目前是什么态度？”
郑主任看了他一眼，旁边的陈老板（他也来了）连忙介绍：“郑主任，这位是‘娄氏菜馆’的行政总厨，何雨柱先生，也是我们香港餐饮界的后起之秀，手艺了得，经营有方。”
“哦？何师傅，幸会。”郑主任和善地点点头，“餐饮服务业，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也是反映经济发展和对外开放水平的重要窗口。我们当然是欢迎的。不仅要引进好的菜品和技术，更要学习先进的管理理念和服务标准。何师傅有兴趣？”
“是有些想法。”何雨柱谦逊地笑了笑，但目光坦诚，“不瞒您说，我是从内地过来的，学的是传统厨艺。这几年在香港，也接触了一些不同的餐饮模式。一直觉得，我们中餐博大精深，但在标准化、产业化、品牌化方面，与国外相比，还有很大差距。如果能有机会，将香港这边一些好的经验，结合内地的实际情况，做点尝试，或许能有所裨益。”
这番话，没有直接提投资，而是从“技术交流”、“经验分享”的角度切入，既符合考察团“学习引进”的调子，又显得真诚、务实，不带太强的商业功利性。
果然，那位林顾问眼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接过话头：“何师傅这个想法很好。餐饮业的现代化，确实是我们在‘搞活经济’中面临的一个课题。既不能丢掉传统，又要适应新时代的要求。不知何师傅具体有些什么设想？”
机会来了！何雨柱精神一振，尽量用简洁清晰的语言，阐述了他关于“中餐标准化流程”、“中央厨房与连锁管理”、“品牌建设与文化输出”的一些初步思考。他没有空谈理论，而是结合“娄氏”在香港从一家小店发展到两家分店、面临管理挑战和品质控制难题的实际经历来讲，显得很有说服力。
“特别是人才问题，”何雨柱最后说道，“餐饮业是劳动密集型行业，但也是技术活。如何系统性地培养厨师、服务员，建立人才梯队，是保证品质和扩张的关键。这方面，我们也在摸索，很愿意和内地同行交流。”
林顾问听得非常认真，频频点头，显然对何雨柱提到的“标准化”、“人才”等痛点深有感触。他沉吟片刻，道：“何师傅的见解很独到。不瞒你说，我们现在也在探索商业、服务业的改革，餐饮是其中一块。广州、上海这些大城市，已经开始尝试对一些老字号饭店进行‘扩大自主权’的试点，也鼓励学习国外的管理方法。如果你有兴趣，不妨抽时间，去内地看看，实地了解一下，或许能找到合作的机会。”
郑主任也微笑道：“是啊，百闻不如一见。何师傅是内行，过去看看，提提意见，也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嘛。”
这番话，无疑是发出了一个积极的邀请信号。虽然只是口头上的，但出自考察团核心成员之口，分量不轻。周围的几位港商，看向何雨柱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审视和好奇。
“多谢郑主任、林顾问的鼓励。有机会，我一定回去学习。”何雨柱适时地表达了感谢，没有表现出急不可耐，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知道，这种层面的接触，急不得，第一次见面，留下一个好印象，建立初步联系，就是最大的成功。
接下来的时间，何雨柱又与其他几位考察团成员简短交流，话题不再局限于餐饮，也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广东、福建等地在吸引“三来一补”（来料加工、来样加工、来件装配和补偿贸易）方面的具体政策，以及对外资进入服务业的限制等。对方回答依旧谨慎，但态度开放，信息量比他从报纸和传言中得来的要具体、权威得多。
聚会进行到后半段，气氛更加热络。何雨柱找了个机会，端着酒杯，看似随意地踱步到那位林顾问身边稍远一点的位置，看着窗外的夜景，仿佛自言自语般低声道：“香港这地方，机会是多，但水也深。有时候，想做点事情，不光要面对市场，还得应付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林顾问正与旁人说话，闻言似乎顿了一下，侧过头看了何雨柱一眼，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也压低声音回应了一句，仿佛只是闲聊：“是啊，哪里都一样。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过，大趋势是好的，只要方向对了，一时的风雨，挡不住春天的脚步。” 他顿了顿，又像是随口补充，“我听说，何师傅祖籍是北方？北方人，性子硬，能吃苦，这是优点。但有时候，也要懂得借势，顺势而为。比如，多交朋友，路子就宽了。”
这话乍听只是普通的闲聊和鼓励，但“借势”、“顺势而为”、“多交朋友”几个词，落在何雨柱耳中，却让他心中猛地一动！这是意有所指？是单纯针对他在香港的发展，还是……暗指他与“和盛堂”的争端，甚至……半山沈家的事？
他不敢确定，但林顾问显然话里有话。他连忙点头，顺着话头道：“林顾问说的是。我这个人，性子是直了些，有时候是得罪人而不自知。以后是要多注意，多向您这样的前辈学习。”
林顾问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举杯与他轻轻一碰，便转身与其他人交谈去了。
聚会结束，何雨柱与陈老板一同离开。坐进车里，陈老板兴奋地拍着大腿：“何师傅，今天收获不小啊！郑主任和林顾问对你的印象很好！看来咱们‘北望’的事，大有希望！”
何雨柱却没有陈老板那么兴奋，他靠在座椅上，眉头微锁，还在回味林顾问最后那几句看似随意的话。“借势”、“顺势而为”、“多交朋友”……是提醒他要善用潮州炳的关系？还是……暗示他，在内地即将开放的背景下，某些香港本地的势力，其威慑力可能会相对下降？甚至，是在委婉地告诉他，关于他的一些“麻烦”，他们已经有所耳闻？
“陈老板，今天接触的这些人，能量很大，说话也很有水平。”何雨柱缓缓开口，“但越是如此，我们越要谨慎。他们的话，要仔细琢磨。‘北望’的事，要加紧准备，但绝不能冒进。特别是……”他顿了顿，“我担心，‘和盛堂’那边，会不会也嗅到了风声？”
陈老板一愣：“你的意思是……”
“树大招风。我们想北上，‘和盛堂’未必不想。如果他们察觉我们在接触内地，甚至可能获得某种‘势’，会不会狗急跳墙，提前对我们下手？”何雨柱目光凝重。
陈老板脸色一变，也沉默下来。
车子驶过灯火辉煌的街道，何雨柱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心中思绪万千。半岛密会，为他打开了通往北方的一扇窗，带来了新的希望和可能。但与此同时，似乎也将他推向了一个更复杂、更多变的棋盘。来自北方的风，温暖而充满力量，却也搅动着香港这潭深水，让水下蛰伏的暗流，更加蠢蠢欲动。
而他与晓娥之间那无形的隔阂与忧虑，如同悬在心头的一根刺，始终未曾拔除。林顾问那番话，是否也暗指了这一点？他是否需要，借助这股东风，去做些什么？
前路，似乎清晰了一些，却也更加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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