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机的履带碾过老茶村村口的青石板时,陈默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泥腥气——和五十年前照片里那条河的味道,像极了。
苏晴烟把相机架在挖掘机前挡风玻璃上,镜头扫过村口的告示栏:“云岭县水利改造规划公示”几个字被雨水泡得发皱,下方署名是“沈氏建筑设计事务所”。
她敲了敲玻璃:“沈砚青的名字在这儿。”
陈默的手指在方向盘上顿了顿。
他记得昨夜苏晴烟刷到的新闻——留法建筑师沈砚青带着团队进驻云岭,要“给青溪河段改命”。
村头老槐树下,几个戴草帽的村民正围着一辆银灰色越野车。
车标是沈氏集团的蓝鹰,驾驶座下来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袖口挽到小臂,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淬过冰:“姚阿婆,您说的‘老办法’早过时了。五十年前修不成大坝,是技术不够;现在我们用建筑信息模型(bIm)建模,用生态混凝土,能保青溪五十年不决堤。”
“沈先生,”说话的是一个拄拐的老太太,银发在风里飘成雪,“我在水利队烧了二十年饭,见过三拨来改河的。第一拨要炸山,第二拨要截弯,第三拨……就是你照片里那个戴草帽的小宋。”
她指了指沈砚青手里的平板电脑,“他说河有河的脾气,硬改要遭反噬。后来他带着队里小伙子用石头垒鱼嘴,用竹笼装卵石,把要冲田的河湾慢慢扳正了。”
沈砚青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划动,全息投影弹出一条蓝色河流:“姚阿婆,您说的‘慢慢扳正’,在卫星云图上就是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病河。我们的方案能让河道缩短二十公里,行洪效率提升40%——”
“那我家的老茶林呢?”人群里挤进来一个红脸老汉,“你们的直线河道要占我半亩茶园!那是我爹种的,我儿子要娶媳妇的聘礼钱还在茶树上长着呢!”
“还有村后的祖坟!”另一个妇女攥着香烛,“我爷爷的坟头能看见河湾,你们改直了,他魂儿要找不着家的!”
沈砚青的眉峰挑了挑,正要开口,忽然听见钢铁轰鸣。
陈默的挖掘机碾过碎石滩,铲斗上还沾着石磨村救援时的泥。
“陈师傅!”姚阿婆的眼睛亮了,“你来得正好!沈先生说要给河改道,我们想听听搞过工程的人怎么说。”
陈默跳下车,靴底碾得碎石咯吱响。
他接过老周昨天塞给他的水文图,展开在碾米石上——泛黄的图纸上,青溪的河道用红笔标着二十七个弯,每个弯边都有老周的小注:“鱼嘴滩,1973年洪水未漫堤”“月亮湾,1982年冲毁三亩田,后补栽柳树”。
“沈先生的方案。”陈默抬下巴指了指平板电脑,“是数学上的最优解。”
苏晴烟悄悄捏了捏他的后衣摆——这是她知道他要“但”了的暗号。
“但河不是数学题。”陈默的指节敲了敲水文图上的月亮湾,“1982年冲田,是因为上游砍了二十亩松树林;后来栽柳树,根须缠泥,三年后再没冲过。”
他又点了点鱼嘴滩的红圈,“73年没漫堤,是因为老宋带着人用竹笼装卵石,垒了一道会‘呼吸’的坝——石头缝能透水,水大了泄洪,水小了存水。”
沈砚青的镜片闪了闪:“陈先生是结构工程师?”
“前工程师。”陈默扯了扯工装口袋,那里装着女教师给的老照片,“我见过老宋的焊机。”
“老宋?”沈砚青的手指顿在平板电脑上,“宋援朝?我父亲的师父?”他突然弯腰翻找公文包,抽出一张泛黄的工作笔记,扉页上刚劲的钢笔字:“宋援朝,1972年青溪水利队记录”。
姚阿婆凑过去,指甲盖点着笔记里的素描:“这是小宋画的竹笼坝!他说机器再厉害,也得学老祖宗的法子——”
“可老祖宗没见过五十年一遇的洪水。”沈砚青的声音冷下来,“去年青溪涨水,竹笼坝被冲得只剩半截。陈先生昨天救的石磨村,就是因为河道太弯,行洪慢才塌方的。”他转向村民,“改直河道能救更多人,你们是要守着几棵柳树,还是要子孙的命?”
人群突然静了。
陈默看见刚才红脸的老汉搓着衣角,妇女的香烛在手里捏得发皱。
苏晴烟举起相机,镜头扫过每个人的脸:晒得黝黑的农妇眼里闪着泪,戴红领巾的孩子攥着奶奶的手,沈砚青的影子像把刀,斜斜切在水文图的“月亮湾”上。
“沈先生。”陈默突然开口,“你见过晚上的河吗?”
所有人都抬头看他。这个总沉默的男人很少说这么多话。
“我在石磨村救的女老师,她爸是宋援朝的徒弟。”陈默摸出两张老照片,一张是戴草帽的宋援朝,一张是女教师父亲抱着焊机,“宋师傅退休时跟徒弟说,河有三个名字——水文站的编号,地图上的曲线,还有住在河边的人喊的小名。”他把照片递给姚阿婆,“您喊它‘青丫头’,对不对?”
姚阿婆的眼泪掉在照片上:“对啊……我男人走的那晚,我坐在河边哭,青丫头的水轻轻拍我的脚,像他生前给我揉腿。”
“改直了的河,会有新编号,新曲线。”陈默的声音放轻了,像怕惊着什么,“可它再不会是‘青丫头’。”
沈砚青摘下眼镜擦拭,镜片后的眼睛却软了些:“所以陈先生的方案是?”
“不是我的方案。”陈默打开挖掘机后斗,搬出老周的水文图和宋援朝的笔记,“是宋师傅的,是老周的,是姚阿婆的。”他指向村外被泥石流冲毁的路,“先清淤,再用竹笼坝护岸,河边补栽香根草——根须比柳树密,护土更快。”他又指了指山坳里的老茶林,“河道绕半里,从茶林边过,用生态框固坡,茶根和框体缠在一起,水冲不垮,茶也能接着长。”
“那行洪效率?”
“降15%,但能保住三十亩茶林,十二座祖坟,还有‘青丫头’的名字。”陈默转身走向挖掘机,“要试的话,我现在就能开铲斗。”
苏晴烟举起相机,镜头里陈默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和老照片里宋援朝的影子叠在一起。
她突然明白,所谓“技在人传”,不是机器有多厉害,是有人愿意蹲在河边,听河说它的名字。
沈砚青站在原地,看着挖掘机的铲斗轻轻插进淤泥。
他摸出手机,给父亲发了一条消息:“我好像懂了您说的‘工程师的温度’。”
晚饭后,老茶村的村民搬来竹椅,围在挖掘机前。
姚阿婆煮了野菊花茶,沈砚青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竹笼坝的结构图——这是他今天第三次改方案。
苏晴烟靠在挖掘机轮胎上修照片,陈默坐在她旁边,手里转着宋援朝的老焊机钥匙扣。
月光漫过青溪,水面浮着一片柳叶,打着旋儿往下游漂。
“你说,河真的有名字吗?”苏晴烟轻声问。
陈默没说话,指了指河湾。
那里有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正朝河里扔石子,边扔边喊:“青丫头,接住!”
挖掘机的夜灯突然亮起,照得水面一片银。
陈默摸出贴胸的照片,宋援朝的笑脸在月光下温柔得像活过来。
他想起女教师说的“比大坝结实的东西”,现在懂了——是有人记得河的名字,是有人愿意为它弯腰。
远处传来沈砚青的笑声,他正和红脸老汉争论茶林边的生态框要留几个孔。
风里飘来野菊的香,混着新翻泥土的腥,陈默忽然觉得,胸口那道卡了三年的刺,终于松了。
苏晴烟的相机“咔嚓”一声,定格下这画面:钢铁挖掘机旁,西装革履的建筑师和戴草帽的村民蹲在地上画图纸,白发阿婆往保温杯里续茶,月光把每个人的影子都融在一起,像一条不会改道的河。
“这张该叫什么?”她问。
陈默望着河面,那里倒映着漫天星子。
他说:“就叫……《河的名字,在掌心里》。”
青溪的水静静淌着,带着五十年前的温度,也带着此刻的笑声,往更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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