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的心沉了下去,这个温度对于新生儿来说,无异于冰窖。
她看了一眼身下垫着几层破布、浑身汗湿的阿兰,阿兰的牙齿在打颤,不知是疼的还是冷的。
“把睡袋撕开!”苏晴烟的声音冷静果断。
她没等别人反应,自己已经动手,三两下扯开自己的羽绒睡袋,像一张厚实的被子般裹在阿兰身上。
帐篷里有限的几位妇女也纷纷效仿,很快,阿兰就被层层叠叠的布料和羽绒包裹起来,只露出痛苦而苍白的脸。
“唱首歌吧,”苏晴烟握住阿兰冰冷的手,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了洞里凝滞的空气,“随便什么都行,想着点开心的事。”
阿兰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挤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那是一首当地的摇篮曲,断断续续,却带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苏晴烟跟着她的调子,轻轻哼唱起来,歌声在昏黄的烛光里,为这简陋到极点的“产房”带来了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
洞外,是另一个世界。
风声已经不再是哭泣,而是狂怒的咆哮。
沙粒被卷上半空,像密集的弹片一样抽打在集装箱铁皮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巨响。
陈默站在挖掘机旁,狂风将他的外套鼓成一面帆。
他仰头,目光穿透风沙,死死盯着那片由二十节集装箱码成的防风墙。
他知道,这道墙是营地最后的屏障,一旦被突破,那些单薄的帐篷和活动板房会被瞬间撕成碎片。
“主锚点准备!”他对着步话机吼道,声音几乎被风撕碎,“副臂垂直下放,目标深度八米!”
驾驶室里的小石头哥哥立刻回应,推动操纵杆。
那条在无数次作业中为村民开山辟路的挖掘机副臂,此刻缓缓抬起,像一柄指向苍穹的利剑,随即猛地调转方向,对准了脚下坚硬的盐碱地。
铁臂插进地里的时候,发出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巨响。
那是高强度合金与亿万年沉积地层的硬碰硬。
履带下的地面剧烈震动,仿佛大地都被这一击撼动了。
八米,这是陈默身为结构工程师计算出的极限深度,足以让这条合金骨架成为整个营地最稳固的地基。
“老四!布网!”陈默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收到!”赵老四带着他的电工组,像一群敏捷的蜘蛛,沿着早已规划好的路线散开。
十二道比拇指还粗的钢缆从挖掘机基座向四周辐射开去,另一头被迅速固定在各个营房的屋脊承重结构上。
随着绞盘收紧,一张巨大的张拉网结构覆盖了整个营地,将所有脆弱的建筑都牢牢地“捆”在了大地上。
“老康师傅!巡检队按新班次走!”
“放心,陈工!”退休调度员老康师傅举着手电,嗓音洪亮,“两人一组,十五分钟一轮换,哨笛荧光棒都发下去了,丢不了!”他的调度逻辑简单有效,确保在视野最差的情况下,也能第一时间发现险情并传递信号。
风势越来越猛,集装箱顶棚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金属呻吟,像是巨人痛苦的叹息。
“滋啦——”了望塔上的小石头哥哥突然喊道,“无线电全频段干扰!听不见了!”
“换骨笛!”陈默几乎是吼出来的。
“呜——”
一声尖锐高亢、极具穿透力的长音划破风暴的嘶吼。
这是小石头哥哥用废弃的高压钢管打磨出的报警系统,声音足以刺穿任何噪音。
听到笛声,所有在户外作业的人都下意识地蹲伏,用手臂护住头脸,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最高级别警报信号。
陈默抬头,看到防风墙顶部,一块巨大的铁皮顶棚在狂风中被掀起一角,正疯狂地拍打着连接处,铆钉已经开始松动。
一旦它被撕裂,就会形成一个巨大的风口,整个防风墙会像被撕破的纸片一样瞬间崩溃。
他纵身一跃,攀上旁边传送带的高架。
“小石头!液压微调准备!”他嘶声喊道,强风几乎要把他从高架上掀下去。
他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体,将对讲机死死按在嘴边,“用臂尖,抵住那块铁皮!”
挖掘机的长臂在他头顶精准移动,像一根巨大的手指,稳稳地点在那块即将脱落的铁皮边缘。
“左倾五度,锁死!”陈默死盯着那处接缝,对着步话机下达了最后的指令。
挖掘机臂尖猛地一挫,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将那块翻卷的铁皮强行压回原位。
就在这一瞬间,整片屋顶的呻吟声奇迹般地停止了。
“稳了!”下方传来赵老四和工匠们混杂在一起的低喝,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凌晨四点,风暴最猛烈的时刻。
一声婴儿的啼哭,微弱却清晰,顺着防空洞的通风管传到地面。
“哇——”
那声音像一根细针,穿透了风暴的咆哮,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侧耳倾听。
步话机里传来柳叶带着哭腔的喜悦声音:“母子平安!是个小子!”
陈默站在高架上,风依然猛烈,他却感觉胸口某个被堵死了三年的地方,忽然松动了一块。
这是三年来第一次,他在巨大的轰鸣和震动中,脑海里没有闪回那片坍塌的废墟。
他抓起步话机,深吸一口气:“所有岗位,报告状态。”
“电工组安全!”
“巡检一队安全!”
“了望塔安全!”
一道道回应陆续传来,像一颗颗钉子,将这个风雨飘摇的临时营地,牢牢地钉在了这片荒原上。
黎明前,黑暗最浓。
“滴!滴!滴!”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在陈默的耳机里炸响——主锚索受力过载!
他脸色一变,立刻带上安全绳,冒着被吹走的危险,重新攀上湿滑的了望架。
强风像一只无形的手,几乎要将他从钢架上撕扯下去。
脚下的平台在剧烈晃动,三年前的幻觉再次如潮水般涌来。
他仿佛看到脚下的钢梁正在崩解,裂缝中伸出一只熟悉的手,听到王建国那句被闷在混凝土里的“快跑”。
“呃啊——”他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嘴唇上,尖锐的刺痛和满嘴的血腥味瞬间将他拉回现实。
“我还站着!”他对着肆虐的风暴嘶吼出声,仿佛要将积压了三年的恐惧与痛苦全部吼出去。
他嘶吼着,双手却稳如磐石,迅速调整着主锚索节点上的一个备用卸力环,释放了部分致命的张力。
同时,他抓起步话机:“阿土!骆驼队!紧急运沙袋!堆垒基座!”
当东方天际终于被撕开一道口子,第一缕阳光刺破漫天沙幕时,风暴终于显露出力竭的疲态。
整个营地,像一座被巨大蛛网罩住的岛屿,在缓缓退去的黄色浪潮中,岿然不动。
风暴过后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湿润沙土的气息。
众人开始清点损失。
两顶帐篷被彻底撕毁,一半的太阳能板被深埋在沙下,但万幸,无一人受伤。
马三刀被人从一顶倒塌的帐篷下拖了出来,只是肩膀有些擦伤。
他愣愣地站着,望着远处那条依然深深插入地里的挖掘机副臂,喃喃自语:“它……没倒?”
苏晴烟举起相机,按下了快门。
镜头里,那台伤痕累累的钢铁巨兽,在晨光中静静伫立,像一位沉默的守夜人。
它的履带深深地陷入大地,仿佛早已在此处生了根。
她缓缓拉远镜头,将整个劫后余生的营地和远方的地平线一同框入画面。
在地平线的尽头,新的云团正在缓缓积聚,预示着另一场未知的考验。
只是这一次,没有人再感到恐惧。
清理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周胖子正带着人从沙堆里挖掘物资,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厨房帐篷的角落,想看看那几袋被遗忘的土豆是否安好。
当他掀开一块被风吹倒的防潮布时,动作忽然停住了。
布料下,一个极小的、几乎被沙土掩埋的洞口旁,散落着几根细碎的鸡骨头。
那是昨晚风暴前,厨房丢弃的厨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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