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公安厅，厅长办公室。
侯亮平坐在祁同伟对面，这是他第三次看祁同伟为他续水。
开水注入玻璃杯，嫩绿的碧螺春茶叶在滚水中翻腾、舒展，最终缓缓沉入杯底。
整个过程，祁同伟的动作不疾不徐。
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猴子，年轻有为，敢打敢拼，是我们政法系统的福气。”祁同伟放下茶壶，脸上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
“我代表省政法委，也代表我个人，对你和反贪局的同志们表示感谢。没有你们，我们汉东这潭深水，还不知道要藏多少污纳垢。”
场面话。
侯亮平今天不是来听这个的。
他带来的材料，足以掀翻汉大帮在京州的一角。
“祁厅长客气了。”侯亮平将面前那杯滚烫的茶推开一些，身体微微前倾，主动进入攻击距离。
“我们办案，也是职责所在。只是最近，案子查到一些地方，遇到点麻烦，想向祁厅长请教。”
“哦？”祁同伟做出饶有兴致的姿态，身体后靠，陷进宽大的椅子里，“但说无妨。”
“李达康书记的反击，很凌厉。”侯亮平一字一顿，紧紧锁定着祁同伟的脸，
“‘学者型腐败’这个词，提得又准又狠，直接打在七寸上。我们省检这边，也收到一些匿名材料。”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可祁同伟的脸上，除了那不变的微笑，什么都没有。
“材料里，提到汉东大学的刘虹教授，还有他名下的咨询公司，以及在光明峰项目中中标的亲属企业。”
说完，侯亮平不再言语。
他等着，等着祁同伟的震惊、撇清、甚至是愤怒。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角落里加湿器喷吐白雾的轻微声响，此刻却显得异常清晰。
祁同伟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开水面的热气，然后，缓缓地点点头。
“我知道这件事。”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记重锤，狠狠砸在侯亮平的心口上。
他准备好的所有后招，所有试探，所有凌厉的攻势，瞬间被这四个字堵死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憋得他脸颊发烫。
祁同伟甚至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杯中的茶叶。
“老师……高书记，也知道。”
又是一句。
侯亮平感觉自己不是在审讯，而是在接受审判。
“高书记非常痛心。”祁同伟终于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叹，
“刘虹是他最得意的门生之一，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背地里会做出这种事情。”
“侯局长，你难道还不了解老师吗。他这个人，爱惜羽毛胜过自己的生命。他最痛恨的，就是有人打着他‘汉大帮’的旗号，在外面胡作非为，败坏他的名声。”
侯亮平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听着。
“所以，李达康书记这次提出‘学者型腐败’，我们政法委，高书记本人，是举双手赞成的。”
祁同伟的身体也向前倾过来，双手交叠在桌面上，与侯亮平隔着一张桌子对峙。
“我们就是要借这个机会，清理门户！把那些害群之马，一颗一颗地揪出来！”
“猴子，你放手去查！不管查到谁，涉及到汉大帮的哪个人，我祁同伟，我们公安厅，都给你当最坚实的后盾！”
“我们绝不会因为个人情谊，就包庇任何一个违法乱纪的干部！这一点，请你和季检察长放心。”
一番话，铿锵有力，充满政治正确，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无形的刀，将侯亮平之前建立起来的所有信心，割得支离破碎。
这不是断尾求生。
这是主动递刀，借刀杀人！
侯亮平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
“祁厅长高风亮节，我代表省检谢谢您的支持。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扰您工作。”
“我送你。”祁同伟也站起来，亲自把他送到办公室门口。
手搭在冰凉的门把上，侯亮平还是不甘心，他猛地回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祁厅长，您觉得，李达康书记知不知道赵瑞龙和王大陆的事？”
祁同伟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一句。
“侯局长，你觉得，以李达康书记的政治智慧，他会不知道吗？”
说完，他替侯亮平拉开门。
“慢走。”
侯亮平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背后的门板仿佛还带着祁同伟的体温。
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最后那句话。
“以李达康书记的政治智慧，他会不知道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地狱的门。
如果李达康知道，却放任赵瑞龙胡来……
如果他不知道，那他这个市委书记，就是严重的失察！
无论哪一种可能，这条线往下挖，都是万丈深渊！
祁同伟，他不是在暗示，他是在递上另一把更锋利的刀，逼着自己去捅那个更大的马蜂窝！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束阳光，照在地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侯亮平抬脚往前走，却觉得脚下发软，整个人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引以为傲的办案直觉，他赖以成名的雷霆手段，在这个男人面前，幼稚得像一场笑话。
他以为自己是猎手，却不知从头到尾，他都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不，连棋子都算不上。
他只是一把刀。
一把被人握着，捅向哪，就得捅向哪的刀。
……
京州郊外，私人庄园。
刘新建已经离开。
空旷奢华的客厅里没有开灯，赵瑞龙一个人陷在巨大的真皮沙发里，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落地窗外，是京州璀璨的万家灯火。
那片繁华的星海，此刻在他眼中，却像一张布满陷阱的棋盘。
他不是棋手。
他甚至连最重要的棋子都算不上。
他只是那个被人用来开局，吸引所有人注意力的“当头炮”，一旦完成使命，随时可以被抛弃。
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自己却懵然不知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轻响。
祁同伟……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
那个在他面前永远谦恭，永远带着三分讨好笑容的男人。
那个被他父亲从山沟里提拔起来，被他视为一条听话的狗的男人。
就是这条狗，不动声色地，咬住所有人的喉咙！
赵瑞龙猛地站起身，在黑暗中走到茶几旁。
他没有去碰那些名贵的雪茄，而拿出手机。
他颤抖着手，按下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
听筒里，传来一个带着慵懒笑意的女性声音，像是刚刚睡醒，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妩媚，仿佛天生就该在云端俯视众生。
“喂？”
赵瑞龙握紧手机，平日里嚣张跋扈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恐和依赖。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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