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干部疗养院,三号院。
黑色的红旗轿车沿着林荫道无声滑行,最终停在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门口。
这里是汉东权力的终点站,住在这里的人,名字已经从各类文件中淡去,只剩下一个冰冷的代号。
钟小艾推门下车,只让一名随行人员跟在身后。
她抬头看了一眼院门上的木牌,上面只有一个单调的数字“3”。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被遗忘的气息,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
门口的警卫员早已接到通知,验证身份后,沉默地为她推开院门。
一股若有若无的桂花甜香扑面而来,与这地方的萧索气氛格格不入。
院内,一个身穿灰色布衣的清瘦身影背对着门,正站在石桌前,低头摆弄着什么。花白的头发在午后阳光下有些刺目。
钟小艾的脚步很轻,但对方还是察觉到了。
“小艾同志来了。”
汉东省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高育良。
“高老师。”钟小艾走上前,很自然地换了称呼。
在官场,称谓就是立场。
一声“老师”,让她此行的目的从公事,暂时划归到了私人情谊的范畴。
高育良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
他的变化很大。资料照片上那个儒雅的省委领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脸上布满细纹,气色苍白的老人。
一场政治上的急病,似乎彻底抽空了他所有的精气神。
“坐。”高育良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动作缓慢。
石桌上,一副围棋刚刚下到中盘,黑白两子厮杀正酣,局势异常胶着。
钟小艾的随行人员识趣地退到院门外,将这方小小的天地留给了他们。
“高老师好雅兴。”钟小艾在石凳上坐下,视线落在棋盘上。
“人老了,退下来了,无人问津,也只剩下这点打发时间的爱好了。”高育良提起桌上的紫砂壶,先给钟小艾面前的空杯斟满,茶水触底,发出一声清响,
“在这里,想找个能坐下来说说话的棋友,不容易了。”
话里是毫不掩饰的自嘲与落寞。
曾经的汉大帮领袖,汉东政坛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门可罗雀。
钟小艾端起茶杯,用指腹感受着杯壁的温度,开口:“汉东这盘棋,可比您手里的这盘,要复杂得多。”
高育良拿起一枚白子,在粗糙的指间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哦?复杂在何处?”他抬起浑浊的眼皮。
“复杂在,有的人不甘心做棋子了。”钟小艾放下茶杯,与他对视,
“它被围追堵截了半辈子,现在,它想掀了棋盘,自己做那个执棋的人。”
高育良捻着棋子的手停在半空。
他将那枚白子轻轻按在棋盘的一个位置。
“啪。”
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棋子就是棋子,它的命,从落子的那一刻就定了,哪有那么容易翻盘。”高育良端起自己的茶杯,除非,棋盘外有只手,帮了它一把。”
钟小艾没有接话。
两个顶级聪明人之间的对话,从来不需要把话说透。
院子里一时只有风吹过桂花树叶的声响。
“亮平那孩子,还是太急了。”高育良忽然换了话题,语气变得沉重,像一个真正关心学生的师长,
“我听说他出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是个好苗子,有股锐气,可这股锐气,也最容易伤到自己。”
钟小艾静静听着,她知道,真正的戏肉要来了。
“他不是性子直,是不懂敬畏。”钟小艾的回答很平静,却直接撕开了高育良温情脉脉的伪装,
“他是被人当成了一把刀,递到了一个他根本砍不动的人面前,还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哦?”高育良抬了抬眉。
“高老师,您是祁同伟的恩师。”钟小艾不再兜圈子,直接点出了那个名字,
“您看着他从汉大操场上那个热血青年,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您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斤两。”
她身体微微前倾,加重了语气。
“所以我想请教您。那个能在操场上,当着全校师生向梁老师下跪求婚的祁同伟,和今天这个,能把省纪委书记田国富玩弄于股掌,能让沙瑞金书记亲自为他站台的祁同伟,还是同一个人吗?”
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真正目的。
不是求情,也不是施压。
她必须搞清楚,自己真正的对手,到底是谁。
高育良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一丝难以捕捉的光。
他知道,这盘棋,真正开始了。
“人,总是会变的。”高育良的声音愈发平缓,
“权力的滋味,最能改变一个人。有的人被权力吞噬,成了它的奴隶。有的人,则学会了驾驭它,成了它的主人。”
“您觉得,他是哪一种?”钟小艾追问。
高育良没有回答,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点在棋盘上的一处。
“你看这里。”
那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几乎占据了棋盘的半壁江山,但此刻却被白子层层围困,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气眼被破,屠龙在即,已是必死的局面。
“同伟这孩子的前半生,就像这条黑龙。拼尽全力,一身伤痕,所有人都以为他死定了。”
高育良的手指,又缓缓移向另一个位置。
在白子包围圈的外围,一颗孤零零的黑子,落在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星位上。
那步棋,看似闲笔,毫无作用,却偏偏落在了白子阵势最薄弱的连接点上。
“这一手,叫‘点’。”高育良的声音压低了些许,
“只要再有一步策应,就能切断白子的气脉,让这条被困的黑龙,与外面的天地连成一片,盘活全局。”
“这步棋,不像是同伟的手笔。”高育良收回手,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
“他很顽强,也很聪明,但他……没有这样的格局和气魄。”
他抬起头,看着钟小艾。
“胜天半子。”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
钟小艾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完全听懂了高育良的潜台词。
祁同伟的这盘绝地翻盘,背后另有高人指点。
而那个高人,不是眼前这位已经退居二线的高育良。
“老师,我来汉东,不只是为了亮平。”钟小艾不再掩饰,将自己的目的半真半假地摊开,
“家里对他这次的愚蠢行为,非常失望。我作为督导组的组长,必须一查到底,给各方一个交代。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祁同伟。”
“他设局构陷国家干部,这个性质,极其严重。”
高育良摇了摇头。
“小艾,你看错了。”
“他不是在设局。”高育良拿起茶杯,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他是在借力。”
“借谁的力?”
“借……汉东这片天,最大的那股东风。”
高育良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盖过,却清晰地钻进钟小艾的耳朵里。
钟小艾没有再问。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在汉东,能被称为“天”,能掀起“最大的东风”的,只有一个人。
省委书记,沙瑞金。
原来如此。祁同伟不是从棋子变成了棋手。
他只是换了一个更强大的棋手。
他从汉大帮的一颗弃子,摇身一变,成了沙瑞金手上那把最锋利,也最好用的刀。
沙瑞金要用这把刀,劈开汉东盘根错节的旧势力,建立他自己的新秩序。
而侯亮平,就是那个被第一个拿来祭刀的,最愚蠢的祭品。
田国富想弃车保帅。
沙瑞金,何尝不是在弃车保帅?
只不过,田国富要弃的是侯亮平。
而沙瑞金……他要弃掉的,可能是整个汉东官场里,所有不听话的“车”和“马”。
“我明白了。”钟小艾站起身。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一个比预想中沉重百倍的答案。
“高老师,多谢您的茶。您好好休养。”她微微躬身,保持着最后的礼数。
“慢走。”高育良没有起身,只是摆了摆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盘。
钟小艾转身,一步步向院外走去。
每一步,都感觉脚下无比沉重。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院门时,高育良的声音从身后幽幽传来。
“小艾。”
钟小艾停住,回头。
高育良依旧坐在石桌前。他从棋盒里,又拿起一枚黑子,没有丝毫犹豫,落在了那颗“胜天半子”的旁边。
“啪嗒。”
两颗黑子遥相呼应,那条被围困的黑龙,瞬间与外界连成一片。
棋局,活了。
高育良没有看她,只是低头审视着被自己一手盘活的棋局,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开口。
“回去告诉侯亮平。”
“这个世界上,真正让人看不起的,从来不是下跪。”
“而是跪下之后,就再也站不起来的人。”
“同伟他……站起来了。”
高育良缓缓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穿过满院萧瑟,直直地看向钟小艾。
“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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