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侯亮平在病房里只待了三天。
床头那个巨大的绿色果篮还在,甚至更加鲜艳。每一颗青苹果都反射着刺眼的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天遭受的羞辱。
他没听医嘱,让人打了封闭针。
黑色手杖点在医院走廊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笃、笃、笃的脆响。每走一步,膝盖骨缝里就钻出一股酸涩的疼,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必须要查。
如果不反击,这口锅他就背定了。只要拿到大风厂的财务流水,坐实大风厂和山水集团有非法利益输送,证明那些闹事工人收了钱,这盘死棋就能活。
第一站,汉东城市银行京州分行。
大厅里冷气开得很足。
侯亮平走到对公业务窗口,把那本满是折痕的工作证拍在大理石台面上。证件上的国徽被擦拭过,但依然能看出那天被踩踏留下的泥印。
“调取大风厂近三年所有对公账户流水,还有山水集团这一年的资金往来明细。”
柜台里的女职员很年轻,妆容精致。她拿起证件看了一眼,又透过防弹玻璃看了看侯亮平那条打着石膏的腿。
“您好。”职员声音甜美,职业化得挑不出毛病,“请出示审批手续。”
侯亮平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
“我是省检察院反贪局局长。这是我的证件。我要查案,这本身就是手续。”
以往这层身份亮出来,分行行长早就一路小跑出来端茶递水了。
可今天,那层防弹玻璃后的脸没有任何波动。
职员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打印好的文件,贴在玻璃窗上。
“抱歉,根据央行和省金融办最新下发的《关于规范司法查询工作的紧急通知》,跨机构调取商业机密,必须持有省一级主管部门开具的双人签字《协助查询函》,并且需要两名以上执法人员在场。”
她指了指侯亮平身后空荡荡的大厅。
“您只有一个人,也没有函。”
侯亮平手指关节扣在大理石台面上,发出闷响。
这种规定一直都有,那是用来挡普通人的。反贪局办案从来都是特事特办,谁敢拿条文卡他的脖子?
“小同志,我在办大案。这案子涉及到几十亿国有资产流失,要是资金被转移了,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侯亮平提高了音量,“叫你们行长出来。”
“行长去省银监局开会了。”
职员把工作证从下方的凹槽推了出来,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标准化的笑容。
“就算行长在,没有函,系统权限也开不了。现在的查询记录都要上传总行审计,每一笔都得留痕。您是执法者,应该比我们更懂法,更得讲规矩,对吧?”
规矩。
又是规矩。
这两个字现在听起来,比那天工地上砸过来的烂泥还恶心。
侯亮平抓起工作证,转身就走。
大厅里几个办业务的大妈正对着他指指点点。
“哎,那不是网上那个被打的官吗?”
“对对对,就是他,我看视频了,腿瘸了还出来跑?”
“估计又是想搞什么钱吧……”
细碎的议论声钻进耳朵,侯亮平胸口发闷,快步走出银行大门。外面的阳光很毒,照得他头晕目眩。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季昌明的电话。
“季检,我要开协助查询函。现在。”
听筒里传来翻阅报纸的声音,过了几秒,季昌明慢吞吞的声音才响起:“亮平啊,你在哪?不是让你在医院静养吗?”
“我没时间养!祁同伟在销毁证据!我要查账!”
“查账没问题。”季昌明顿了顿,“但你现在是停职状态。省委常委会刚过的决议,停职期间,你没有执法权,单位的公章我也不能随便给你盖。这也是为了保护你,免得落人口实。”
侯亮平握着手机的手背暴起青筋。
“季检!这是特殊情况!如果不查,等他们把账做平了,我们就什么都查不到了!”
“证据呢?”
季昌明的声音沉了下来,不再是那个和稀泥的老好人,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严厉。
“亮平,你说祁同伟销毁证据,有证据吗?如果没有,那就是主观臆断。作为检察官,程序正义是底线。你现在私自调查,如果被对方抓住把柄,那是违纪,甚至是违法。”
嘟——嘟——
电话挂断了。
忙音像是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侯亮平的神经。
好。
好一个程序正义。
当初他用这四个字查别人的时候,觉得理所应当。现在这四个字变成了一堵墙,把他死死堵在了外面。
侯亮平不信邪。
他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市公安局。
只要拿到那天工地上带头闹事的几个人的资料,顺藤摸瓜,一定能撬开他们的嘴。那个矮个子,他记得很清楚,那是程度的人。
赵东来的办公室门开着。
赵东来正拿着一个小喷壶,哼着小曲给窗台上的君子兰浇水。
侯亮平没敲门,直接拄着拐杖闯了进去。
“赵局长,好兴致。”
赵东来手没停,只是微微侧了下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哟,稀客。侯局长不在医院躺着,怎么跑我这儿来了?腿脚不便就别到处乱跑了,快坐。”
“茶就不喝了。”
侯亮平站在办公室中央,冷冷地盯着赵东来的背影。
“我要调取三天前大风厂骚乱现场的执法记录仪视频,还有那个穿脏夹克的矮个子、带头砸门的壮汉身份信息。你们公安的人脸识别系统,我不信查不到。”
赵东来放下喷壶,从桌上扯了两张纸巾擦手,一脸为难。
“这个……真是不巧。”
“怎么?也不方便?”侯亮平冷笑。
“不是面子问题,是技术问题。”赵东来指了指墙角的机柜,“昨天市局数据中心遭到了境外黑客攻击,正在进行全系统的安全升级维护。所有外部数据端口全关了,别说你,连我自己现在都查不了。”
“维护?这么巧?”
“就是这么巧。”赵东来把纸巾揉成团,精准地投进垃圾桶,“而且,省厅刚下了文。鉴于大风厂事件涉及群体性隐私,所有视频调取必须经过省厅法制总队书面审批。祁厅长抓法治建设抓得很严,我们得按程序办事。”
程序。
祁同伟。
侯亮平感觉自己像是一头撞进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这张网柔软、坚韧,无论他怎么挣扎,都找不到着力点。
“赵东来,你这是包庇!”
侯亮平猛地拍在桌子上,震得茶杯盖子乱响。
“你知道那个矮个子是谁的人!那是程度的人!程度是祁同伟的狗!你们这是串通一气!”
赵东来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
他慢步走到侯亮平面前,比侯亮平高出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钦差”。
“侯亮平,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赵东来伸出一根手指,虚点着侯亮平的胸口。
“你说我们串通,证据呢?这里是公安局,讲的是证据链。你现在什么都没有,空口白牙在这扣帽子?信不信我现在就能告你诽谤?”
“你……”
“送客。”
赵东来转身背对侯亮平,声音冷得像冰渣子。
“侯局长腿脚不好,就不留你吃午饭了。出门左转有电梯,慢点走,要是再摔一次,可就不一定有人去泥坑里救你了。”
两个警员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侯亮平被“请”出了市局大楼。
站在马路牙子上,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席卷全身。
没有了尚方宝剑,没有了特权通道,没有了那层“代表正义”的光环,他侯亮平在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机器的齿轮在转动,操纵杆在祁同伟手里,而他,是被剔除在外的废料。
叮。
手机震动。
一条匿名彩信。
照片是一张刚打印出来的红头文件——《关于成立大风厂“11·6”冲突事件联合调查组的通知》。
组长:祁同伟。
副组长:程度。
调查对象:侯亮平、陈岩石。
侯亮平死死盯着屏幕,指节因为用力而过度泛白。
贼喊捉贼。
他们不仅防着他查,还要反过来查他。这是要把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好……好手段……”
侯亮平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那是困兽濒死前的嘶吼。
既然你们把正规的路都堵死了。
既然你们跟我讲程序,讲规矩。
那我就不讲了。
侯亮平收起手机,眼底最后一丝清澈被疯狂吞噬。
他拦下一辆没有营运牌照的黑车,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去哪?”司机压低了帽檐。
“旧城区电子大市场。”侯亮平的声音沙哑,“找个卖那种设备的地方。”
只要能录到祁同伟或者程度的一句话,只要一个把柄,他就能翻盘。哪怕手段不光彩,只要结果是正义的,那就够了。
如果不做点出格的事,这盘棋,他就真的输定了。
但他没注意到,就在他上车的一瞬间,马路对面那辆贴着深色膜的桑塔纳里,有人拿起了对讲机。
“猎物咬钩了。”
那人看着黑车远去的尾灯,声音平静,“正在往陷阱里去。通知程度,准备收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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