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身后那扇刷着厚厚防锈漆的大铁门合上了。
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像是要把人的耳膜震碎。
京州的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里全是潮湿的土腥味。
路边几棵枯死的杨树上,挂着两个黑色的塑料袋,被风扯得呼啦呼啦乱响。
侯亮平站在水泥路牙子上,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自封袋。
袋子里装着他进号子时被收走的东西:一根爱马仕皮带,两根皮鞋鞋带,一块没电的积家手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原本挺括的深蓝色西装皱得像是腌过的咸菜,上面还沾着斑斑点点的油渍和灰尘。
领带不见了,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衬衫,领圈已经发黄。
最狼狈的是脚下,那双皮鞋因为没有鞋带,松松垮垮地套在脚上,每走一步都要拖着地,像是个半身不遂的老头。
一辆黑色的奥迪A6悄无声息地滑了过来。
车身漆黑锃亮,倒映着侯亮平那张胡子拉碴、满面油光的脸。
车窗降下来一半。
冷气混杂着一股高级檀香味涌了出来,瞬间冲散了侯亮平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和消毒水的馊味。
“上车。”
侯亮平拉开车门,身子一矮钻了进去。
屁股刚挨着真皮座椅,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就顺着脊椎骨爬了上来。
车内很宽敞,前后座之间升起了黑色的隔音板。
钟小艾坐在另一侧,手里翻着一份文件。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头发盘得一丝不苟,脸上的妆容精致得像是刚从画报里走出来。
她没看侯亮平,只是从旁边的车载冰箱里拿出一瓶依云水,又扔过来一袋全麦面包。
“先垫垫。看守所的猪食,我知道你吃不惯。”
侯亮平抓起水瓶,拧开盖子猛灌了几口。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滚下去,激得他胃里一阵痉挛。
他又撕开面包包装,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他太饿了。在里面待的三天,他一口饭都吃不下。
车子启动,平稳地驶入京州的雨幕中。
“小艾……”侯亮平嘴里塞满了面包,声音含糊不清,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我不服……我不服!”
面包屑喷了出来,落在真皮座椅上。
钟小艾眉头皱了一下,抽出两张湿巾,递过去一张,另一张自己拿在手里,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并未沾染灰尘的指尖。
“祁同伟那个王八蛋阴我!”侯亮平咽下最后一口面包,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那个录音是剪辑过的!那个老板是他找的托儿!从头到尾这就是个局!我要见沙瑞金,我要向最高检申诉!”
“申诉?”钟小艾把用过的湿巾叠成一个小方块,扔进车载垃圾桶,“拿什么申诉?拿你非法购买的窃听设备?还是拿你私闯民宅的监控录像?”
“那是为了办案!是为了正义!”侯亮平吼道,“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这是为了抓贪官!”
“那是你的正义,不是法律的正义。”
钟小艾合上文件,转过头。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妻子对丈夫的心疼。
她看着侯亮平,就像看着一个在学校里闯了祸、还要家长来擦屁股的顽劣小学生。
“亮平,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你输了。输在太狂,输在太蠢。”
侯亮平愣住了。他没想到钟小艾会这么说。
“我没输!”他还要争辩,“只要让我回局里,只要让我查那个大风厂的账……”
“你回不去了。”
钟小艾打断他,从那个昂贵的爱马仕铂金包里抽出一张红头文件,轻飘飘地扔在侯亮平腿上。
纸张很薄,却像是一块千斤巨石,压得侯亮平喘不过气。
【最高人民检察院关于侯亮平同志职务调整的通知】
他颤抖着手拿起那张纸,视线快速扫过那些官方辞令,最后定格在这一行字上:
……调任最高检档案室,任副主任(正处级)。即刻生效。
副主任。
侯亮平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他才四十岁。
他是反贪局的利剑,是政法系的明日之星。
档案室是什么地方?
那是等着退休的老头子喝茶看报纸、修剪花草的地方!
那是权力的坟墓!
“这是流放……”侯亮平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张纸,
“他们怎么敢?我是侯亮平!我破过那么多大案!让我去管档案?这比杀了我还难受!”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钟小艾靠回椅背,声音冷淡得没有一丝温度,
“祁同伟手里捏着你非法取证的铁证。按照汉东那边的意思,是要判刑的,起步十年。为了保你出来,为了不让你穿着号服上法庭受审,家里动用了所有的关系。”
她顿了顿,侧过头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祁同伟给的条件只有一个:你滚回北京,这辈子不许再踏进汉东半步。这事儿就算翻篇。”
“我不走!”侯亮平猛地砸了一下前排座椅,
“我不能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全汉东的贪官都在看着我!我要是走了,我就成了逃兵!成了笑话!”
“你现在已经是笑话了。”
钟小艾转过头,目光直视着他,
“你以为你是孙悟空,其实你只是被人耍得团团转的猴子。留下来?留下来等着坐牢吗?你是想当个废人,还是想当个犯人?你自己选。”
侯亮平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座椅上。
手里的任职通知书滑落,掉在满是泥泞的脚垫上。
完了。
全完了。
他的政治抱负,他的反贪大业,他的骄傲,在这一刻统统化为泡影。
以后每天面对的,只有发霉的卷宗和满屋子的灰尘。
一种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空虚感涌上心头。
侯亮平把头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耸动。
“为什么……”他哽咽着,“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让祁同伟这种小人得志……我不甘心啊……”
钟小艾看着眼前这个颓废的男人。
这就是她选的丈夫。
这就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要在汉东搅动风云的“英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心里没有太多波澜,只觉得累。
“行了,把眼泪擦擦。”钟小艾从包里掏出粉饼,对着镜子补了补妆,
“虽然官场上你输了一阵,但在别的地方,你未必输给了祁同伟。”
侯亮平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茫然空洞:“什么意思?”
钟小艾啪的一声合上粉饼盒。
她拉开手包的内侧拉链,动作很慢,很有仪式感。
一张折叠整齐的A4纸被她拿了出来。
那上面没有红头文件的威严,只有几行简单的打印字体和几个鲜红的数据。
之前那张关于Rh阴性血型的化验单已经被她烧了,灰烬冲进了下水道。
现在剩下的,只有这一张。
她把单子递过去。
“看看吧。”
侯亮平拿起那张纸,起初眼神是涣散的,根本没有聚焦。
“北京协和医院……hcG……早孕……阳性……”
他念叨着这几个字,有些没反应过来。
突然,像是一道电流击穿了天灵盖。
侯亮平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脑袋“咚”的一声撞在车顶上。
但他根本顾不上疼,双手捧着那张纸,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来。
“这……这……”
他的手开始剧烈哆嗦,比刚才在看守所里还要厉害。
但这一次,是因为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
“小艾,这是……真的?你有……有了?”
钟小艾看着他那副样子,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
“昨天刚查出来的。两个月了。”
“两个月……”
侯亮平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在算日子。
两个月前,当时钟小艾来了一套汉东,自己还和她温存了一下。
时间对得上!
“是我的……我有孩子了?我有老二了?!”
侯亮平脸上的阴霾瞬间一扫而空,那种颓废、绝望、不甘,在这一刻统统被一种原始的、本能的狂喜所取代。
那种因为事业崩塌而产生的巨大心理黑洞,瞬间被这个喜讯填满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这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侯亮平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
他一把抓住钟小艾的手,用力得让钟小艾皱起了眉。
“小艾!太好了!这简直太好了!”
侯亮平语无伦次,眼里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但这回是咧着嘴笑出来的,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天爷不会把路堵死!档案室怎么了?我去!只要咱们家好好的,只要有后,我什么都认!”
钟小艾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嫌弃地拍了拍被他抓过的地方。
“至于吗?能不能稳重一点。”
“稳重?我怎么稳重!”
侯亮平大笑起来,笑声在封闭的车厢里回荡,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癫狂。
他拿着那张单子,像是拿着一份比省委书记任命书还要珍贵的文件,反反复复地看,恨不得把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眼睛里。
突然,他的笑声变调了。
那种单纯的喜悦开始发酵、变质,变成了一种恶毒的、报复性的快感。
他猛地转过头,透过深色的车窗膜,死死盯着车窗外省公安厅大楼的方向。
雨还在下,那座大楼在雨幕中巍峨耸立,象征着祁同伟如今如日中天的权力。
但在侯亮平眼里,那不过是一座豪华的坟墓。
“哈哈哈哈!祁同伟!”
侯亮平猛地拍着大腿,脸上的肌肉因为兴奋而扭曲,五官挤在一起,透着一股狰狞的畅快。
“你赢了又怎么样?你当了厅长又怎么样?你就算是当了省长、省委书记,把汉东的天都遮住了,那又怎么样!”
他指着窗外,唾沫星子飞溅。
“你是绝户啊!祁同伟!”
“你个老绝户!你再牛逼,你也是断子绝孙!你连个种都没有!你拼了一辈子,最后还不是一场空?等你死了,谁给你摔盆?谁给你烧纸?”
“我有儿子!我有后!你有什么?你有权?等你死了,那权力能带进棺材里吗?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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