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林贵妃的软轿刚离开乾元宫不久，皇后周氏便接到了陛下的传召。相较于林贵妃的盛装华服与难以抑制的喜色，皇后只着一身料子上乘、做工精致却不显奢华的暗花缂丝凤纹常服，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簪着几支素雅的玉簪，神色平静淡然，在宫女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步入暖阁。
“臣妾参见陛下。”她微微屈膝，仪态无可挑剔。
“皇后来了，坐吧。”皇帝的态度依旧温和，却比面对林贵妃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敬重与疏离，“方才与贵妃说了会儿话，定了景琰和谢家女儿的婚事。”
皇后走到皇帝对面的绣墩坐下，闻言微微颔首，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仿佛早已料到：“谢家小姐才貌双全，名声在外，与靖王年貌相当，确是良配。臣妾恭喜陛下，又了却一桩心事。”她声音温和平稳，听不出丝毫喜怒，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
皇帝看着她平静无波的脸，缓缓道：“景珩的年纪比景琰还要长些，他的婚事，更是拖延不得了。朕看安靖侯府的嫡女苏云昭，性子沉稳，心思灵巧，遇事颇有静气，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浮躁。皇后以为如何？”
皇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与皇帝对视。她早已从皇帝近日的举动、宫中流言的风向以及自己对皇帝的了解中揣摩出几分意思，此刻得到证实，心中并无波澜，反而有种另一只靴子落地的安定感。苏云昭那孩子，她见过几次，也在各种场合听人提起过，确实不同于那些只知争宠斗艳、或是唯唯诺诺的贵女。她有韧性，有智慧，懂得藏拙，更难得的是心性纯良，眼神清正。虽家世不显，甚至可说是个拖累，但于景珩而言，或许正是最适合的伴侣。至少，不会引来陛下过多的猜忌与打压，能让他更顺利地走下去。
“云昭那孩子，”皇后唇角露出一丝真切而温和的笑意，这笑意让她端庄的容颜显得柔和了许多，“臣妾也颇为喜爱。虽沉默少言，不似谢小姐那般长于交际，但心地善良，行事有度，更难得的是小小年纪便宠辱不惊，颇有气度风范。能得此佳妇，是景珩的福气，臣妾很是欣慰。”她的夸赞具体而实在，与林贵妃那般浮于表面的热情截然不同。
皇帝仔细观察着皇后的神色，见她并无半分勉强，眼中亦流露出真诚的赞赏之意，心下最后一丝顾虑也消散了。他点头道：“如此甚好。朕便一并下旨了。她日后便是瑞王妃，是皇家妇，宫中规矩、宗妇职责，一应事务繁杂，她年轻未经事，还需皇后你这个母后多加教导提点。”
“臣妾明白。”皇后起身，郑重行了一礼，“谢陛下为景珩如此费心考量。陛下放心，臣妾定会好好教导云昭，让她早日熟悉规矩，不负瑞王妃之责。”
离开乾元宫，皇后并未直接回昭阳殿，而是吩咐身旁的女官：“去，传本宫旨意，召安靖侯府嫡女苏云昭，明日入宫觐见。”
次日，苏云昭奉命入宫。再次踏入这红墙高耸、富丽堂皇却处处暗藏机锋的宫禁，她的心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复杂沉重。皇后突然传召，且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件决定她命运的事情，即将发生。
昭阳殿内气氛宁静祥和，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息。皇后并未在正殿见她，而是在一处布置得更为雅致温馨的花厅。赐座后，皇后并未急于开口，只是用温和却洞察的目光细细打量着她。
苏云昭垂眸端坐，姿态恭谨，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心中却如同绷紧的弓弦，飞快地思索着各种可能。是调查旧案之事露出了马脚？还是近日关于她和瑞王的流言又起了新的波澜？亦或是……那桩她既期待又抗拒的婚事，终于有了定论？
“不必紧张。”皇后似是看穿了她的紧绷，声音温和如春风，带着安抚的力量，“今日叫你来，并非有什么紧要之事。只是想着你日后……嗯，想问问你，对日后之事，可有什么想法？”皇后的问话迂回而含蓄，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辩的深意。
苏云昭心中猛地一紧，如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皇后。皇后目光慈和，却深邃如古井，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也仿佛能看进她的心底。她谨慎地垂下眼帘，恭声回道：“臣女愚钝，见识浅薄，但凭娘娘教诲。”她将问题轻轻推了回去，姿态放得极低。
皇后微微一笑，对她的谨慎似乎颇为满意：“女子一生，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日后若身居高位，享常人难及的尊荣，便更需谨言慎行，克己复礼。上需辅佐夫君，安定内帷，下需抚育子嗣，表率宗妇。一言一行，皆非小事，关乎天家颜面，关乎前朝观瞻。此乃为正妻之道，亦是为王妃之责。”她的话语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分量。
顿了顿，皇后的语气略沉，目光也变得更加深邃，仿佛意有所指：“尤其身处漩涡中心，风光无限，亦险象环生。更需明白，何事当为，何事不当为，何时该锐意进取，何时该韬光养晦。有些陈年旧事，执念太深，穷追不舍，恐反受其累，非但不能得偿所愿，反而会引火烧身，殃及自身与身边最要紧之人。凡事，需权衡利弊，放眼大局，方是长久之计。”
苏云昭心中剧震，如同惊涛拍岸！皇后这番话，分明是已隐约猜到甚至知晓了她一直在暗中调查母亲死因之事！这看似温和的提点，实则是严厉的警告。成为瑞王妃，意味着她将彻底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一举一动皆关乎瑞王的前程与安危，再不能像以往那般凭借小聪明和暗中行事来达到目的。她个人的执念，必须让位于更大的利益，否则，带来的可能是毁灭性的后果。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那一丝不甘，指尖微微掐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她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坚定：“臣女……谨记娘娘教诲。日后定当恪守本分，谨言慎行，凡事……以大局为重，以殿下为重。”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些艰难，却掷地有声，仿佛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皇后满意地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但很快便被深沉的考量所取代。她又提点了几句关于王府中馈管理、人际往来、宫廷礼仪需要注意的细节，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和，这才让她退下。
走出昭阳殿，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苏云昭抬头望了望被红墙框出的四四方方的天空，只觉得那天空虽蓝，却仿佛一个巨大的、华丽的牢笼。心情沉重却异常坚定。皇后的点拨如同冷水浇头，让她彻底清醒。那道预期的旨意即将落下，她的人生轨迹将被彻底改变。调查母亲真相之路必将因此变得更加艰难险阻，遍布荆棘，但她已别无选择，只能背负着这新的身份与责任，更加谨慎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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