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离去之后，南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寂静持续了许久许久。
皇帝萧鉴维持着端坐的姿势，如同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只有烛台上跳跃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仿佛映照出那深藏于平静海面之下、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通敌之证，纯属子虚乌有，是彻头彻尾、精心策划、意图将他寄予厚望的嫡子置于死地的卑劣构陷！
而主谋，竟是他另一个儿子，和他亲自下旨赐婚的儿媳！
他们为了那触手可及的至尊之位，已然丧心病狂，不惜动摇国本，玷污朝纲，将兄弟亲情、君臣大义践踏于脚下！
而另一边，那段被岁月尘埃覆盖的往事，那朵他一直以来以为只是娇憨任性、偶尔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需要他呵护宠爱的解语花，其脚下竟可能沾染着如此肮脏的血污！
林婉娘……那个记忆中温婉柔顺、知书达理，却红颜薄命、令他偶尔想起亦觉惋惜的女子，竟可能是死于非命！
而所有的嫌疑，都冰冷而尖锐地指向了他宠幸多年、甚至一度考虑将其子立为储君的贵妃林氏！
“呵……”
一声极轻极冷，充满了无尽嘲讽与悲凉的笑声，终于无法抑制地从萧鉴的喉间溢出，在这空旷死寂的殿内低低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格外苍凉。
好，真是他的好儿子！好妃嫔！
一个结党营私、构陷兄弟，其心可诛！其行可鄙！
一个可能谋害命妇、掩盖自身污点，其性可毒！其罪当诛！
他们是不是都以为他老了，精力不济了，头脑糊涂了，可以肆意蒙蔽，可以将这萧家江山、将这煌煌朝堂法度，都当作他们满足一己私欲、争权夺利的棋盘？！
他们是不是觉得，他那把悬于九重之上的帝王之剑，已经锈蚀，不再锋利？！
一股炽烈如岩浆、冰冷如霜雪的怒火，在他胸中疯狂地翻涌奔腾，冲击着他多年修炼而来的帝王心术与理智堤坝。
他真想立刻拍案而起，下旨将靖王萧景琰、靖王妃谢明蓁锁拿入狱，严加审讯！
将林贵妃即刻打入冷宫，彻查当年旧案！
但，他不能。
他是皇帝，是这大胤江山的主人，是亿兆黎民百姓的天。
他的一举一动，一喜一怒，牵一发而动全身。
如今北境虽暂宁，但狄人狼子野心，从未真正消停；
朝中派系林立，靖王一派在军中、朝堂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门生故旧遍布各地。
若此刻因怒兴师，骤然发作，即便证据确凿，也难保不会引发剧烈的朝局动荡，甚至给那些一直蛰伏的野心家、给虎视眈眈的外敌以可乘之机。
而且……他目光幽深地望向殿顶那些繁复华丽、象征着江山永固的藻井图案，心中冷意更甚。
他要的，从来不仅仅是惩治一两人，以泄心头之愤。
他要借此机会，将那些依附于靖王、阳奉阴违、心怀叵测的势力，连根拔起，彻底清洗！
他要为他自己，更是为他选定的、能够继承这万里江山的继承人，扫清障碍，铺就一条相对平坦、少些荆棘的道路。
小不忍则乱大谋。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同样，帝王之怒，更需讲究时机与策略，务求一击必中，永绝后患。
这口气，他必须咽下。
这番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他必须深藏于心，转化为最冷静、最精准的算计。
萧鉴缓缓地站起身，明黄色的袍角在烛光下划过一道沉凝的弧线。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正对着乾元宫广场的雕花长窗。
窗外，月色凄清，如水银泻地，洒在重重殿宇的琉璃瓦上，泛着冰冷而疏离的青光，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人间帝王的孤独与挣扎。
他想起萧景珩近日在面对构陷时的沉稳与信任，想起苏云昭在那次宫宴危机中展现的聪慧、冷静与顾全大局，又想起萧景琰近来的急躁冒进、居功自傲，以及谢明蓁那看似完美无瑕、实则每一步都充满算计的举止。
忠奸善恶，高下立判。
他心中那杆因多年平衡术而始终摇摆不定的天秤，此刻，在血与火、背叛与忠诚的真相面前，终于彻底地、毫无犹豫地倾斜向了另一端。
“洪德。”
他开口，声音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放缓的、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奴在。”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旁的洪公公闻声，立刻上前一步，躬身听令，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明日，天色未亮之时，秘密传朕口谕。”
萧鉴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召内阁首辅周延儒、忠诚伯赵崇、礼亲王萧景铄……于此地，辰时初刻，觐见。
不得惊动任何人，尤其是……靖王府与锦华宫方向。”
他报出的这几个名字，皆是朝中地位尊崇、根基深厚，且向来忠于皇权、或至少保持中立、德高望重的重臣与宗亲领袖。
洪公公心头猛地一震，陛下这是要在真相大白之后，正式咨询……立储之意了？！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连忙压下心中惊涛，恭声应下：“老奴遵旨！即刻亲自去办，确保万无一失。”
萧鉴微微颔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一人。他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轮凄清却明亮的明月，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收敛殆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算计与一片冰封的决绝。
愤怒，是弱者无能的表现。而帝王，需要的是绝对的理智，与一击必中的耐心。
靖王，谢氏，林氏……你们的罪，朕一一记下了。且让你们，再自以为得计地蹦跶片刻。
这盘棋，还未到终局。
但执棋之子，已然在他精准的操控之下。
他要借力打力，引蛇出洞，让他们在自己亲手编织的、名为“野心”的罗网里，越陷越深，直至……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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