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沉舟第一次见到陆砚,是在深秋的第一场冷雨里。
她蹲在汽修厂后巷的梧桐树下,手里攥着被油渍浸透的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被辞退的屈辱还黏在皮肤上——老板把扳手扔在她脚边,铁制品砸在水泥地上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疼:“阮沉舟你自己看看!这发动机让你修得跟筛子似的!老子养不起你这尊大佛,滚!”
其实她知道问题不在她。那台十年前的破捷达早就该报废,缸体裂缝像蛛网似的爬满整个侧面,谁来修都是白费功夫。可她没辩解,只是默默收拾好自己那套磨得发亮的工具箱,走出了那个弥漫着机油味的车间。
雨丝斜斜地打下来,混着风里的梧桐叶腥味,把她的工装外套浸得透湿。她把工具箱抱在怀里,金属棱角硌着肋骨,疼得人想蜷缩起来。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是房东发来的催租信息,末尾跟着个鲜红的感叹号,像道血痕。
“需要帮忙吗?”
一道清冽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阮沉舟抬头,看见一把深灰色的伞,伞骨边缘还挂着雨滴。伞下的男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针织衫。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只是看人时总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
“不用。”阮沉舟低下头,把工具箱往身后藏了藏。她不喜欢别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尤其是这样干净的男人——干净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男人却没走,反而把伞往她这边倾了倾:“车坏了?”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巷口那辆半旧的摩托车,车座上已经积了层薄薄的雨雾。那是她花八百块从废品站淘来的二手货,链条总是掉,刹车也不太灵,此刻正歪歪扭扭地靠在墙边,像只垂头丧气的狗。
“没坏,就是……有点脏。”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男人的视线落在她沾满油污的手指上,顿了顿,忽然从口袋里掏出包湿巾递过来:“擦擦吧,机油洗不掉。”
阮沉舟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湿巾带着淡淡的柠檬味,和她身上的机油味混在一起,有种奇怪的反差感。她低着头用力擦着手,指缝里的油污却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擦不干净。
“前面有家修表铺,”男人忽然开口,“我看你摆弄工具挺熟练的,要不要来试试?”
阮沉舟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她修了三年汽车,拆过无数发动机,可钟表这东西,精致得像易碎的玻璃,和她满是老茧的手简直是天敌。
“我……我不会修表。”
“没关系,”男人笑了笑,眼角弯起浅浅的弧度,“我教你。包吃住,月薪四千,干不干?”
雨还在下,风卷着落叶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阮沉舟看着男人那双清澈的眼睛,忽然想起小时候爷爷修表时的样子。老座钟摆在八仙桌上,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时光在走路,爷爷戴着老花镜,手里捏着比绣花针还细的零件,神情专注得像在做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你叫什么?”她问。
“陆砚。”男人指了指巷口,“铺子就在那边,‘时光修表铺’,很好找。”
阮沉舟捏紧了手里的湿巾,柠檬味渐渐散去,只剩下冰凉的触感。她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是不是骗子,也不知道修表铺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她现在就像溺水的人,哪怕面前只有一根稻草,也想死死抓住。
“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陆砚把伞塞到她手里:“雨停了再走,别感冒了。”说完,他转身走进雨里,牛仔外套很快被打湿,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阮沉舟握着那把还带着余温的伞,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烫。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油污依然顽固地粘在皮肤上,可心里某个被忽略很久的角落,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发出空落落的回响。
第二天一早,阮沉舟找到了那家修表铺。
铺子藏在老城区的胡同里,门面窄窄的,木质招牌上刻着“时光修表铺”五个字,漆皮掉了大半,露出底下浅褐色的木头纹理。门口摆着两盆仙人掌,刺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透着股倔强的生命力。
她站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手指反复摩挲着工具箱的锁扣,直到里面传来清脆的齿轮转动声,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叮铃——”门楣上的铜铃轻轻响了一声。
铺子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松节油味,混合着旧木头的气息,很像爷爷的老房子。靠墙摆着一排玻璃柜,里面放着各种款式的钟表,从老旧的机械怀表到精致的女士腕表,每一个都擦得锃亮。柜台后面坐着个穿灰色中山装的老人,正戴着放大镜,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的镊子,小心翼翼地摆弄着一个怀表的机芯。
听到动静,老人抬起头,看到阮沉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你是……”
“我找陆砚。”阮沉舟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手心里全是汗。
“小砚在里面呢。”老人指了指柜台后面的门帘,“进去吧,他跟我说过了。”
阮沉舟道了声谢,掀起门帘走了进去。里间比外面宽敞些,摆着一张长长的工作台,上面铺着墨绿色的绒布,散落着各种修表工具——镊子、螺丝刀、放大镜,每一样都小巧得像玩具。
陆砚正坐在工作台前,手里拿着一个拆开的闹钟,阳光透过天窗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他戴着白色的棉手套,动作轻柔地摆弄着齿轮,神情专注得让人不忍心打扰。
“来了?”他抬头看到阮沉舟,放下手里的工具,摘下手套,“先熟悉一下工具吧。”
阮沉舟把工具箱放在墙角,走到工作台前。那些小巧的工具让她有些手足无措,她习惯了用扳手和螺丝刀,面对这些比指甲盖还小的零件,简直像老虎啃天。
“这个是生耳钳,卸表带用的,”陆砚拿起一把银色的小钳子,演示给她看,“这个是拔针器,小心别弄弯了指针……”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阮沉舟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零件之间,忽然觉得修表这事儿,好像也没那么难。
“为什么……会找我?”她忍不住问。昨天她忘了问,一个修表铺,为什么会要一个修汽车的。
陆砚手里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放在台面上的手。她的手上有很多细小的伤痕,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机油渍,和他那双干净修长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看你拆发动机的时候,手很稳。”他说,“修表最重要的就是稳。”
阮沉舟愣住了。她想起昨天在汽修厂,她蹲在地上拆发动机,手指被烫出了水泡也没吭声,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我爷爷以前也修汽车,”陆砚忽然说,目光飘向窗外,“后来年纪大了,就改修表了。他说,修表和修汽车一样,都是跟时间打交道,只是一个快,一个慢。”
阮沉舟想起爷爷的老座钟,忽然明白了什么。汽车跑起来风驰电掣,像是在追赶时间;而钟表滴答滴答,像是在等待时间。这两种看似矛盾的东西,原来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那……我的工作就是学修表吗?”
“不止,”陆砚笑了笑,“平时帮着看店,打扫卫生,爷爷年纪大了,有些重活你帮着分担一下。对了,”他指了指里间的一扇门,“里面有间小屋,你可以住那里,虽然小了点,但有暖气。”
阮沉舟推开那扇门,里面果然有一间小小的卧室,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柜,墙上贴着几张泛黄的老照片,都是各种老式钟表的特写。窗户正对着胡同里的老槐树,树枝在玻璃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像幅流动的画。
“我很喜欢这里。”她轻声说,心里某个紧绷的地方,忽然松弛了下来。
就这样,阮沉舟开始了在时光修表铺的生活。
她的日子忽然慢了下来。每天早上,她会先把铺子打扫干净,给玻璃柜上的钟表上弦,听着满屋子此起彼伏的滴答声,像是无数个时间在呼吸。陆砚会教她认各种零件,从齿轮到游丝,从摆轮到发条,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在她手里渐渐变得不再陌生。
陆爷爷话不多,但总在她笨拙地弄坏零件时,递过来一杯热茶,说:“别急,慢慢来,当年小砚比你还笨呢。”
陆砚确实很有耐心。她第一次拆怀表时,不小心把游丝弄断了,急得差点哭出来,他却只是平静地说:“没关系,我再给你找一根。”然后手把手地教她怎么重新安装,指尖偶尔碰到她的手,会像电流似的让她心跳漏一拍。
她发现陆砚其实很细心。他记得她不吃香菜,每次带早餐都会特意叮嘱老板;记得她冬天手脚冰凉,会在她的工作台底下放一个暖手宝;记得她看老座钟时眼里的怀念,某天早上就从仓库翻出一个和爷爷家一模一样的座钟,摆在了她的床头。
阮沉舟开始跟着陆砚学修表。她的手指虽然粗糙,却异常稳定,拆零件、清洗、安装,动作越来越熟练。陆砚说她有天赋,她却知道,她只是把修汽车的那股劲儿,用在了这些小小的钟表上。
有一次,她修好一个老式座钟,上弦的时候不小心被齿轮夹到了手,血珠一下子涌了出来。陆砚正在给一个女士腕表换电池,看到后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拉着她的手就往水龙头跑。
冷水冲在伤口上,有点疼,可他掌心的温度却烫得惊人。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碘伏给她消毒,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以后小心点,”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些齿轮看着小,咬起人来很疼的。”
阮沉舟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很久没有人这样紧张过她了,久到她以为自己早就不需要别人的关心。
“谢谢。”她轻声说。
陆砚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像是被抓包的小偷,连忙松开她的手:“没事,小伤。”
那天下午,陆砚出去进货,阮沉舟一个人看店。有个老太太拿来一个旧怀表,说是老伴留下的,走得越来越慢,想让修一修。阮沉舟拆开怀表,发现里面的齿轮磨损得很厉害,需要更换零件。
她想起陆砚教她的方法,小心翼翼地换上新的齿轮,又给发条上了油。当怀表重新发出清脆的滴答声时,她忽然觉得心里暖暖的,像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芽。
陆砚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包。他把纸包递给她,里面是一双藏青色的毛线手套,针脚有点歪歪扭扭,像是新手的作品。
“我妈织的,”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她说冬天快到了,你修表的时候戴着,能暖和点。”
阮沉舟捏着那双还带着温度的手套,忽然想起爷爷以前也给她织过手套,也是这样歪歪扭扭的针脚。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工具,可肩膀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
陆砚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一层,铺在地上,像厚厚的地毯。铺子里的座钟敲了五下,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空气里回荡。阮沉舟看着那些转动的钟表,忽然觉得时间好像真的变慢了,慢到足够让她看清自己的心跳,慢到让她开始贪恋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
可她心里总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这样的日子就像借来的时光,总有一天要还回去的。她和陆砚,就像两个不同世界的齿轮,偶尔咬合在一起,却终究要朝着不同的方向转动。
那天晚上,阮沉舟做了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汽修厂,满手都是油污,怎么也洗不掉。就在她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双干净的手伸了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抬起头,看到陆砚站在面前,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亮晶晶的,像泪光。
她想开口问他怎么了,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闹钟响了,她猛地惊醒,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床头的老座钟上,滴答滴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阮沉舟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一片冰凉。她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胡同里昏黄的路灯,陆砚房间的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晕透过窗帘渗出来,像一块融化的黄油。她忽然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听着时间走过的声音。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寒意。阮沉舟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忽然有种莫名的不安。她预感到,平静的日子或许不会太久了。而她,还没学会怎么面对即将到来的离别。
夜还很长,座钟的滴答声在房间里回荡,像在倒数着什么。阮沉舟靠在窗边,看着那盏温暖的灯光,忽然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足够让她记住此刻的温度,慢到让她有勇气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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