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秋高气爽。
曾秦一早便起身,香菱早已将他那身崭新的青衿熨烫得平整服帖,又备好了文房四宝,用一方青布包袱仔细包了。
“相公今日去北静王府的诗会,定能大放异彩。”
香菱一边替他整理衣襟,一边柔声说着,眼里满是信赖与仰慕。
曾秦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不过是去见识见识,交际应酬罢了。你且在家安心。”
用过早膳,贾宝玉那边便遣了茗烟来请。
曾秦随他出了角门,只见宝玉已骑在一匹温顺的小白马上,穿着一件佛青银鼠斗篷,衬得面如傅粉,唇若施脂,正与旁边骑着一匹黑骝骏马的贾琏说笑。
见曾秦出来,宝玉忙招手笑道:“曾兄弟,这边!今日我们同乘一车,路上也好说话。”
贾琏也笑着拱手:“曾相公,今日这阵仗可不小,王爷府上汇聚了不少名流,你如今是咱们府上的才子,正好去露露脸。”
曾秦与二人见了礼,便上了宝玉那辆装饰华美的翠盖珠缨八宝车。
车内宽敞,铺着厚厚的洋罽,设着小炕桌,桌上还摆着点心香茗。
宝玉兴致很高,一路说着北静王如何礼贤下士,风流雅致,又提及今日可能到场的几位名士才子,言语间满是向往。
约莫半个时辰,车马抵达北静王府。
但见府邸巍峨,兽头大门前蹲着两个巨大的石狮子,门前车马簇簇,冠盖云集。
许多穿着体面的官员、士子正互相揖让着进门,仆从如云,井然有序。
门上的管事显然认得贾府车驾,尤其对宝玉甚是熟稔,忙迎上来笑着请安:“宝二爷来了,王爷方才还问起呢!快里面请!”
又见宝玉身旁的曾秦气度沉静,虽面生,但身着青衿,也不敢怠慢,客气地引着他们入内。
穿过几重仪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一处极大的花园,虽已深秋,园中松柏苍翠,菊花竞艳,更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点缀着假山亭榭。
一条清溪蜿蜒流过,水上架着曲折的竹桥,溪畔遍植芙蓉,花开正繁,如锦似霞。
园中早已设下许多席位,男女分席,用精致的屏风巧妙隔开,既能闻其声,又不全然相见,符合礼数。
男宾这边,已到了不少人。
有须发皆白、神情肃然的老学究,有羽扇纶巾、谈笑风生的中年文士,也有如宝玉、曾秦这般年纪的年轻学子。
个个衣着光鲜,气度不凡。
曾秦与宝玉的到来,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许多目光投射过来,先是落在宝玉身上,带着熟稔的笑意,随即又好奇地打量着他身旁的曾秦。
见他年纪轻轻,身着青衿,面容陌生,却与宝玉并肩而行,神态从容,不禁纷纷低声议论。
“那位青衿学子是何人?面生得很。”
“听闻贾府前些日子出了位救驾的功臣,陛下亲封了秀才,莫非就是他?”
“哦?便是那个以家丁之身,治愈太后沉疴的曾秦?”
“正是此人。想不到如此年轻。”
“哼,侥幸罢了。医术与文章,终究是两回事。家丁出身,能读过几本书?陛下恩典赐他功名,已是天大的造化,这诗文雅集,岂是他能来的地方?”
“看他举止,倒不似粗鄙之人……”
议论声中,有好奇,有探究,但更多的,是一种隐含的轻视与不以为然。
一个奴籍出身、靠医术幸进的人,混迹于他们这些自幼饱读诗书的士林清流之中,难免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宝玉也感受到了那些目光,低声对曾秦道:“曾兄弟,莫要在意他们。今日只管放开胸怀,王爷是最爱才的。”
曾秦面色平静,微微颔首:“宝二爷放心,我省得。”
他目光扫过全场,将那些或明或暗的审视尽收眼底,心中并无波澜。
早有王府长史迎上来,将二人引至靠前的一处席位。
刚落座不久,便听得环佩叮当,幽香细细,女宾那边也来了不少人。
透过疏朗的屏风缝隙,可见影影绰绰的倩影,听到依稀的娇声软语,似乎是贾府众姐妹到了。
宝玉立刻伸长了脖子望去,曾秦也端坐凝神,隐约能分辨出林黛玉清冷的嗓音、探春爽利的笑语,以及薛宝钗温和的应对。
又过片刻,只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众人皆起身。
只见一位身着月白蟒袍,腰系碧玉红鞓带,头戴洁白簪缨银翅王帽的年轻王爷,在几位清客相公的簇拥下,缓步而来。
他面如美玉,目似明星,顾盼间神采飞扬,又不失雍容气度,正是北静王水溶。
“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只论诗文,不拘俗套,请坐,请坐。”北静王笑容和煦,声音清越,令人如沐春风。
众人谢恩落座。
北静王目光扫视全场,在贾宝玉处略停,含笑点头。
随即也看到了他身旁的曾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兴趣,但也并未多问,只温和地示意诗会开始。
初时,气氛尚算融洽。
众人轮流赋诗,或咏菊,或赞秋景,或抒怀,虽无惊才绝艳之作,倒也中规中矩,符合雅集格调。
北静王不时点评几句,言语精当,令人信服。
贾宝玉年轻气盛,又存了表现之心,待轮到他时,略一思索,便吟出一首七律,咏的是园中芙蓉:
“苑外芙蓉映水新,红妆临镜晚妆匀。露凝胭脂添娇色,风动霓裳舞碎金。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寄言蜂蝶休相讶,心地清凉自可人。”
诗成,众人都道:“好!宝二爷果然诗才敏捷!”
“将芙蓉比作晚妆美人,贴切!”
“‘青女素娥’一联,用典巧妙!”
宝玉面露得色,悄悄往屏风那边望了一眼。
然而,座中一位穿着藏蓝色直裰,面容瘦削,眼神略带锋芒的中年文士(乃是都察院一位姓王的御史,素以言辞犀利着称)。却捋须淡淡道:“诗是好的,辞藻亦美。只是……脂粉气未免重了些。
如今边疆不宁,东南又有藩王作乱,正是男儿立志报国之时。诗文之道,亦当有风云之气,金石之声,方不负平生所学。”
他这话一出,席间顿时一静。
几位老成持重的官员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一些年轻气盛的学子也觉此言有理,看向宝玉的目光便带了几分揶揄。
宝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
他素来厌烦经济文章,更不喜那些杀气腾腾的边塞诗、讽喻诗,只觉得粗豪不文。
此刻被当众点评“脂粉气重”,如同被戳中了痛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又作不出对方要求的那类诗来,只得憋闷地低下头。
屏风之后,女眷席上也隐约听到了这边的议论。
林黛玉蹙起了罥烟眉,低声道:“这王御史,好没道理!个人性情不同,诗风自然各异,何必强求一律?”
探春也忿忿道:“就是!二哥哥的诗清新婉丽,有何不好?偏要学那等赳赳武夫作态!”
薛宝钗轻轻摇头,低语:“只怕此事不能善了。他们贬斥二哥哥,实则是冲着我们贾府来的……”
果然,那王御史见宝玉不语,又见贾琏在一旁也是讪讪,便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嘲讽:“看来荣宁二公之后,武勋传家,到了如今,也只余下这吟风弄月、流连裙钗的雅兴了。可惜,可惜啊!”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直接将矛头指向了整个贾府的门风!
贾琏脸色难看,却又不敢公然顶撞这位以耿直闻名的御史。
宝玉更是又气又急,额上冒汗,拼命搜肠刮肚,想作一首“风云之气”的诗来挽回颜面,奈何越急越乱,脑中一片空白。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有同情,有看戏,有不屑。
北静王微微蹙眉,觉得王御史言辞过于刻薄,正欲出言转圜。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沉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王大人此言,学生不敢苟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开口的,正是那位一直静坐旁观的曾秦。
他站起身,对着北静王和王御史的方向拱了拱手,神色平静,目光坦然。
“哦?”王御史挑眉,看向曾秦,嘴角带着一丝讥诮,“这位想必就是陛下新封的曾秀才了?不知有何高见?”
他特意加重了“新封”二字,暗示曾秦功名来得不正。
曾秦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机锋,从容道:“诗言志,歌永言。诗之妙,在于抒发性情,感发人心。风格不同,各有其美,岂可强分高下,更岂能以诗风论门风、定志向?”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继续道:“贾公子心地纯良,感悟细腻,故诗风清丽,此乃其真性情流露,何错之有?若只因当下时局,便要求人人作金戈铁马之声,岂非矫情伪饰,失了诗之本意?”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既维护了宝玉,也阐明了诗学道理。
王御史被他问得一窒,脸色沉了下来:“巧言令色!照你这么说,国家多难,我等文人便只能吟风弄月,无所作为了?”
“学生并非此意。”
曾秦淡然一笑,“诗文可载道,亦可言志。只是这‘志’,未必非要挂在嘴边,喊打喊杀。心怀天下者,笔下自有丘壑;关心民瘼者,字里行间可见悲悯。若心中无此志,纵使诗句写得再慷慨激昂,也不过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
他不等王御史反驳,忽然转身,面向北静王及在场众人,朗声道:“不过,既然王大人提及边患,学生不才,偶得一首拙作,请王爷与诸位品评。”
众人精神一振,心道正题来了!
这曾秦是要亲自下场了!
连屏风后的女眷们也屏住了呼吸,黛玉、探春更是凝神细听。
曾秦略一沉吟,仿佛在回忆,随即开口,声音陡然变得沉雄慷慨:
“烽烟照夜入云台,匣里龙吟剑气哀。
岂有书生怜虎符,但凭肝胆靖尘埃。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
诗声落下,满园寂然!
这首七绝,将书生投笔从戎、誓扫边尘的豪情与决心,抒发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最后两句,气势磅礴,掷地有声!
这……这竟是一个家丁出身的人作出来的诗?
那王御史脸上的讥诮之色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震惊与不可置信!
席间那些原本带着轻视目光的文人士子,此刻也皆尽哑然,面面相觑,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骇然。
这诗,莫说是他们,便是浸淫诗道多年的老学士,也未必能顷刻间作出如此气魄雄浑、用典精当的佳作!
贾宝玉瞪大了眼睛,看着曾秦,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心中那点不服气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敬佩。
贾琏更是喜形于色,与有荣焉。
北静王水溶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他猛地一拍案几,赞道:“好!好一个‘但凭肝胆靖尘埃’!好一个‘何须生入玉门关’!
此诗沉雄悲壮,气贯长虹,有盛唐边塞之遗风!曾先生大才,本王今日方信!”
他这一赞,如同点燃了引线,席间顿时爆发出热烈的赞叹!
“好诗!真乃绝唱!”
“此等胸襟气魄,令人汗颜!”
“曾先生真乃文武全才!佩服!佩服!”
“先前是我等眼拙了!”
先前那些质疑、轻视的目光,此刻全都化为了惊叹、钦佩与热络。
曾秦团团拱手,态度依旧谦逊:“王爷谬赞,诸位抬爱,学生愧不敢当。一时有感而发,贻笑方家了。”
屏风之后,林黛玉眼眸亮得惊人,低声重复着那句“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叹道:“此句气魄,竟是比他昨日那些女儿诗句,又高了不止一筹!他……他究竟是何等样人?”
探春也激动得脸颊微红:“太好了!看那些人还敢小瞧我们贾府!”
薛宝钗静静坐着,手中帕子却不自觉地攥紧了些。
她听着外面那些对曾秦的赞誉,看着屏风上隐约映出的、那个从容应对的身影,心中波澜起伏。
昨日他体贴女儿心思,今日他挥洒男儿豪情……这曾秦,就像一本读不透的书,每每以为看清了他,下一刻却又展现出全然不同的一面。
他之前那番“求亲”的狂言,此刻想来,竟似乎……不那么令人厌恶了?
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的吸引力?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跳,连忙垂下眼睑,掩饰住眸中复杂的神色。
诗会继续,气氛却已截然不同。
曾秦俨然成了场中的焦点,不断有人前来与他攀谈、论诗。
北静王更是对他青睐有加,特意将他唤至身边,问了学问,又问了太后的病情,言语间十分亲切。
曾秦应对得体,既不谄媚,也不拘谨,侃侃而谈,风姿卓然,彻底融入了这顶级的名流圈层。
直到日头西斜,诗会方散。
北静王亲自将贾府众人送至二门,又特意对曾秦道:“曾先生才学非凡,他日金榜题名,定要再来本王这里,你我好好畅谈一番。”
曾秦躬身谢过。
回程的马车上,贾宝玉看着曾秦,眼神复杂,最终化作一声真诚的感叹:“曾兄弟,今日多亏你了!否则,我与我贾府的脸面,可真要丢尽了!”
曾秦淡然一笑:“宝二爷言重了,同气连枝,理应如此。”
他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今日诗会,一举扭转了众人对他“幸进之徒”、“粗通文墨”的印象,初步建立了“才子”之名。
更重要的是,赢得了北静王这位实权王爷的赏识。
这条青云路,似乎又拓宽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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