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府,荣庆堂。
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百合宫香,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因那声“中了”而掀起的无形波澜交织在一起,氤氲出一种奇异而微妙的氛围。
贾母斜倚在正榻的引枕上,脸上是掩不住的欣慰与红光,仿佛年轻了几岁。
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等围坐左右,脸上也都堆着笑,只是那笑容底下,心思各异。
下站的丫鬟婆子们,更是眼神闪烁,窃窃私语还未完全平息。
“真真是祖宗保佑!第五十七名,好,好啊!”
贾母捻着佛珠,声音里带着激动后的余韵,“咱们这样的人家,虽不指着科举晋身,可能出自家里,总是天大的喜事,脸上有光!”
王熙凤忙凑趣笑道:“可不是么老祖宗!我早就瞧着曾兄弟……哦不,如今该叫曾举人老爷了,我早就瞧他不是池中之物!这一朝风云际会,可不就化龙了?”
她眼波流转,瞥了一眼身旁垂手侍立的平儿,平儿会意,悄悄退出去安排赏钱和后续的庆贺事宜。
————
然而,在这满堂的喜庆与喧嚣中,总有几处角落,透着格格不入的沉寂与心潮暗涌。
怡红院内,晴雯歪在榻上,身上盖着半旧的锦被,脸色因前几日的“病”依旧有些苍白。
外间的喧闹声、小丫鬟们兴奋的议论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真真想不到,曾相公竟真中了!”
“可不是!麝月姐姐真是有福气的!这才过去几天?就成了举人老爷跟前的人了!”
“唉,早知道……当初若是……”
“快别说了!小心叫里头听见!”
一个小丫鬟压低声音,朝晴雯的方向努了努嘴,“当初晴雯姐姐死活不肯去,还病了一场,如今看来……怕是肠子都悔青了罢?”
“谁说不是呢?那可是举人老爷!就算做个妾,也比咱们强出十万八千里去!麝月姐姐往日不声不响,没想到竟是个有后福的!”
“所以说,人呐,还得是眼光长远些,性子太硬了,吃亏的还是自己……”
那些细碎的议论,像针一样扎进晴雯的耳朵里。
她猛地翻了个身,面朝里壁,死死咬住下唇,手指用力抠着身下的褥子,指节泛白。
后悔吗?
她不肯承认。
可心里那翻江倒海的酸涩、懊恼和不甘,却骗不了自己。
当初若她不是那般激烈抗拒,若她肯低头……如今那院子里风风光光的,是不是就是她晴雯?
举人的妾室……那是她们这些家生奴才想都不敢想的好出路了。
她嘴上说着“不清不楚”、“不如死了干净”,可如今眼见着曾秦真的一飞冲天,麝月安稳地留在了那看似清贫实则前途光明的小院里。
而自己,依旧困在这看似富贵却前途未卜的怡红院,病体支离,还惹了太太的厌弃……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悔恨,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紧了她的心。
她倔强地不肯回头,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荣庆堂内,侍立在贾母身后的鸳鸯,更是如同泥雕木塑一般。
她低垂着眼睑,手中机械地替贾母捶着腿,耳边是众人对曾秦不绝于口的夸赞,眼前却不断闪现当初曾秦两次“表白”时,自己那不屑一顾、乃至深感羞辱的情形;
闪现贾母欲将她许配给曾秦做正妻时,自己那违心的一句“听老太太的”;
更闪现曾秦当场拒绝,只肯纳她为妾时,那锥心刺骨的羞辱……
正妻。
他当初若肯,她鸳鸯就是这新科举人的正头娘子!
哪怕他当初根基浅薄,可有了这功名,正妻的身份便是实实在在的尊荣。
而不是像现在,她依旧是贾母身边的大丫鬟,看似体面,可终究是个奴才,将来的归宿,无非是配个小厮,或者……更不堪设想。
巨大的落差和悔恨,像毒虫一样啃噬着她的心。
她只觉得口中发苦,连呼吸都带着涩意。
贾母人老成精,如何察觉不到身边这心腹大丫鬟的异样?
她微微侧过头,看到鸳鸯失神的样子和微微泛红的眼圈,心下明了,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了一声。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鸳鸯的手背,低声道:“傻孩子,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你是个有后福的,我心里有数。”
这话是安慰,却更像是一把钝刀子,割开了鸳鸯强自压抑的委屈和悔意。
她猛地低下头,生怕眼泪掉下来,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嗯”。
就在这时,门外小丫鬟一声通传:“曾举人来了!”
霎时间,满屋子的人精神都是一振,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先前那些复杂的心思、暗涌的情绪,都被瞬间收敛,换上了或真诚或客套的笑脸。
帘栊一挑,曾秦缓步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新不旧的青衿,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熨帖地穿在他挺拔的身姿上。
脸上并无多少狂喜之色,依旧是那般沉静从容,眼神清亮,步履稳健。
只是眉宇之间,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笃定和从容的气度。
“学生曾秦,给老太太请安,给各位太太、奶奶请安。”
他上前,依足礼数,躬身行礼。
态度不卑不亢,既未因高中而趾高气扬,也无丝毫谄媚之态。
“快起来!快起来!”
贾母脸上的笑容愈发慈祥,连声道,“如今你已是举人老爷,不必如此多礼!快来我身边坐!”
王夫人也含笑点头:“哥儿辛苦了,真是给府上争光了。”
邢夫人、王熙凤等人也纷纷出言恭维,一时间,满堂皆是“年少有为”、“前程似锦”的赞语。
曾秦一一谦逊回应:“老太太、太太们过誉了。学生侥幸得中,全赖圣上恩典、考官抬爱,亦离不开府上往日照拂。今后唯有更加勤勉,方能不负期许。”
他言辞得体,态度温和,与放榜前府中流传的“轻狂”形象判若两人。
这番表现,让原本因他拒绝鸳鸯、痴缠宝钗而对他有些微词的王夫人、邢夫人等,观感都好了不少。
觉得此子虽出身微贱,但胜在知进退,懂礼数,并非那等得意便忘形之徒。
又说了一会儿话,多是贾母关切地问些考场细节、日后打算,曾秦皆从容应答。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曾秦便起身告辞:“不敢过多打扰老太太休息,学生先行告退。”
贾母知他如今身份不同,必有不少人情往来,也不多留,只嘱咐他好生歇息,又让鸳鸯亲自送出去。
曾秦再次行礼,转身离去。
曾秦一走,荣庆堂内的气氛更加活络起来。
王熙凤眼波流转,用帕子掩着嘴,低笑着对薛姨妈道:“姨妈瞧瞧,咱们这举人老爷,如今可是香饽饽了。我猜啊,他这会儿定是往……”
她话未说尽,但那双丹凤眼瞟向的方向,分明是薛宝钗所在的蘅芜苑。
邢夫人也凑趣道:“可不是?放榜前,他不是还当着老太太和咱们的面,直夸宝丫头是‘书香门第’、‘知书达理’么?如今功名在手,可不是要求偿夙愿了?”
“宝姐姐模样品格,原也配得上。”探春笑道。
众人皆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薛姨妈。
薛姨妈心中亦是活络开来,面上却只谦逊地笑着。
唯独王夫人,捻着佛珠,嘴角虽带着笑,眼神却有些复杂。
若曾秦真求娶宝钗……她心里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下站的丫鬟婆子们更是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都认定了曾举人下一步,必定是去蘅芜苑,再次向薛宝钗表白心迹。
毕竟,他之前可是那般“痴情”,甚至不惜为此得罪老太太呢!
蘅芜苑内,此刻却是另一番光景。
薛宝钗坐在窗下,手中虽拿着一卷书,却半晌未翻动一页。
窗外竹影摇曳,映在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却似乎扰不动那深潭。
莺儿在一旁兴奋得坐立难安,不住地朝外张望:“姑娘!你听外头多热闹!曾举人……哦不,曾相公他真的中了!第五十七名呢!我就说他不一般!姑娘,你瞧他会不会……会不会一会儿就过来?”
薛宝钗抬起眼,淡淡地瞥了莺儿一眼,声音依旧平稳:“休要胡猜。中了举是喜事,他来与不来,与我们何干?”
话虽如此,她那握着书卷的指尖,却微微有些发紧。
薛姨妈从外面进来,脸上带着压不住的笑意,坐到宝钗身边,低声道:“我的儿,你可都听见了?那曾……曾举人,如今可是真真不一样了。
模样、才学、前程,都是顶好的。他之前对你……虽说行事鲁莽了些,可这份心思,倒是真切。如今他既已中了举,这身份……娘瞧着,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娘!”
薛宝钗打断母亲的话,脸颊却不由自主地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忙又低下头去,假意看书,“此事休要再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儿戏?再说,他……他未必还会……”
她嘴上拒绝着,心里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他真的中了。
那个不久前还被她们暗自鄙夷“轻狂”、“不自量力”的人,竟真的凭借自己的本事,一步踏入了士林。
若他此刻再来,依旧执着于那件事……她该如何应对?
断然拒绝?
可他已是举人,有资格踏足更高的门槛,若他春闱再进一步……
薛家虽是皇商,但若能嫁与一个前程远大的年轻进士,于家族、于自己,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
总好过那虚无缥缈的宫廷遴选……
可若应允……她薛宝钗的婚事,难道就要这般定下?
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心中两种念头激烈交战,让她素来冷静的心湖,也泛起了层层涟漪。
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许,一种混合着紧张、期待、茫然无措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
她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留意着院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既怕他来,又隐隐有些……盼他来。
莺儿还在絮絮叨叨地猜测曾秦会带什么礼物,会说些什么话,薛宝钗心烦意乱,呵斥了一句:“聒噪!”
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
然而,让所有猜测者大跌眼镜的是——
曾秦离了荣庆堂,并未走向通往蘅芜苑的抄手游廊,而是脚步一转,踏上了另一条小径,那条通往潇湘馆的、更为幽静竹深的小路。
有眼尖的小厮瞧见了,飞也似地跑回去报信。
消息传回荣庆堂,正议论纷纷的众人顿时哑然,面面相觑,脸上皆是难以置信。
“往……往林姑娘那儿去了?”
王熙凤丹凤眼圆睁,第一次有些失态。
贾母也愣住了,疑惑地看向贾政,贾政亦是捻须不语,面露不解。
邢夫人撇撇嘴,低声道:“这……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下人们更是炸开了锅。
“怎么是林姑娘?”
“不是一直痴缠宝姑娘吗?怎么中了举,反倒去找林姑娘了?”
“奇了怪了!这曾举人的心思,真是猜不透啊!”
“难不成……他看上的其实是林姑娘?”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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