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七,年味还未散尽,晨光熹微里,听雨轩廊下的红绢灯笼已经换成了素雅的竹编灯罩。
院中那株老梅开到了尾声,红瓣在微寒的风里簌簌飘落,洒在未化尽的残雪上,点点猩红。
曾秦穿着一身月白色细布直裰,正站在东厢房窗下,看香菱侍弄几盆刚送来的水仙。
花是林黛玉昨日让紫鹃送来的,说是南边暖房里培育的早花品种,玉盏金台,清香宜人。
“相公,这水仙摆书房还是卧房?”
香菱转头轻声问,手里拿着把精巧的铜剪,正修剪多余的叶片。
“书房吧。”曾秦道,“那盆春兰挪到卧房去。”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却透着几分不同于平日的郑重。
麝月从正房掀帘出来,手里还拿着块抹布,抬眼望了望,轻声道:“像是珠大奶奶身边素云的声音。”
话音未落,院门被轻轻叩响。
“曾举人在吗?我们珠大奶奶和琏二奶奶来拜会。”果然是素云温婉的嗓音。
曾秦眸光微动,将手中那卷《尚书》搁在窗台上,整了整衣襟,缓步迎向院门。
门开处,果然见李纨和王熙凤并肩而立。
李纨今日穿了身藕荷色遍地锦妆花袄,外罩一件半新的石青色灰鼠比甲,头上只簪了支素银扁钗,耳上一对米珠坠子。
通身上下素净得近乎寒素,却更衬出那股子书香门第出身的清雅气度。
她手里牵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是贾兰。
贾兰穿着崭新的宝蓝色绣松竹纹锦缎棉袍,头戴同色瓜皮小帽,眉眼清秀,神情却比同龄孩子沉稳许多。
小手被母亲牵着,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双眼睛却忍不住好奇地往院里瞟。
王熙凤则是一身大红遍地金通袖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头上金丝八宝攒珠髻在晨光里明晃晃的。
丹凤眼里含着惯常的精明笑意,手里捧着一个红木雕花礼盒。
她身后跟着丰儿,丰儿手里也捧着两个锦盒。
“珠大嫂子,琏二嫂子,快请进。”曾秦侧身让路,拱手行礼。
李纨微微欠身还礼,声音温和:“叨扰曾举人了。”
王熙凤则爽利笑道:“我们这是不请自来,曾兄弟莫嫌烦才是!”
一行人进了正房。
屋内炭火烧得暖融,临窗炕上铺着崭新的猩红洋毯,设着青缎靠背引枕。
地下两溜四张楠木交椅,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
正中紫檀案上那尊青绿古铜鼎里,今日插了几枝红梅,清冽梅香混着炭火气,别有一番雅致。
麝月早已带着莺儿、茜雪摆上茶点——四样细巧的江南点心,并一壶刚沏的六安瓜片。
众人分宾主落座。
李纨拉着贾兰在身边坐下,王熙凤挨着李纨,曾秦则在对面主位相陪。
茶过一巡,寒暄了几句年节琐事后,李纨放下茶盏,神情渐渐郑重起来。
她轻轻抚了抚贾兰的肩膀,抬起眼看向曾秦,那双平日里总是沉静温和的眸子里,此刻却透着几分恳切与忐忑。
“曾举人,”她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今日冒昧来访,实是有一事相求。”
曾秦放下茶盏,神色专注:“珠大嫂子请讲。”
李纨深吸一口气,将贾兰轻轻往前推了推:“这是犬子兰儿,今年虚岁八岁,开蒙三年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已熟读,眼下正读《论语》。
先生是族学里的代儒老爷,学问是好的,只是……”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只是族学里孩子多,先生难免顾不过来。兰儿性子静,不似宝玉他们活泼,在学里总有些……怯生生的。”
贾兰闻言,小脸微微泛红,低下头去,小手紧紧攥着衣角。
王熙凤在一旁适时接口,声音又脆又亮:“要我说,代儒老爷学问是没得挑,可那族学里乌泱泱几十号人,良莠不齐。
咱们兰哥儿这样乖巧懂事的孩子,跟那些淘气包一处念书,岂不耽误了?”
她说着,丹凤眼转向曾秦,笑意更深:“这不,前几日珠大嫂子跟我念叨,说曾举人如今在国子监进学,学问是连皇上都夸过的,画艺医术更是了得。
若是能请动举人抽空指点兰哥儿一二,那真是孩子的造化了!”
李纨连连点头,看向曾秦的眼神更加恳切:“我知道曾举人春闱在即,正是埋头苦读的时候,本不该来打扰。只是……只是我这一生,也就指望兰儿了。”
她声音微微发颤,眼眶有些泛红,却强忍着没让泪落下来,只紧紧握住贾兰的手:“他父亲去得早,我们孤儿寡母的,若兰儿不能争气,将来……将来可怎么好。”
这话说得平淡,却字字含着寡妇抚孤的辛酸与期望。
贾兰抬起头,看着母亲微红的眼眶,小嘴抿得紧紧的,忽然挣脱李纨的手,站起身,走到曾秦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个头。
“学生贾兰,恳请先生教诲。”
孩童的声音还带着稚嫩,却异常清晰坚定。
曾秦连忙起身虚扶:“快起来,这如何使得。”
李纨却道:“曾举人莫拦他,这是该有的礼数。”
贾兰又磕了两个头,这才起身,退到母亲身边,小胸脯微微起伏,显是紧张得很。
曾秦重新坐下,眉头微蹙,沉吟不语。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
炭火噼啪轻响,窗外传来雀鸟啁啾。
李纨紧张地看着曾秦,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
王熙凤则端起茶盏,慢慢呷了一口,丹凤眼在曾秦脸上扫过,又瞥向李纨,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半晌,曾秦才缓缓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明显的推拒之意:“珠大嫂子厚爱,学生愧不敢当。兰哥儿聪颖懂事,学生是知道的。只是……”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李纨:“学生一介白身,虽侥幸中举,但功名未就,学问浅薄,岂敢为人师表?
再者,春闱在即,学生确实要潜心备考,只怕抽不出太多时间悉心教导,反倒耽误了兰哥儿。”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姿态也放得极低。
李纨闻言,眼中光芒黯了黯,却并未放弃。
她松开绞紧的帕子,从袖中取出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双手递到曾秦面前。
“这是兰儿近日作的几篇破题,还有临的字帖。”
她声音轻柔,却透着坚持,“请举人过目。若举人觉得此子尚有可教之处,哪怕……哪怕每旬点拨一两个时辰,也是他的福分。”
曾秦接过纸笺,展开细看。
纸是上好的宣纸,字是工整的馆阁体,虽然笔力尚弱,但结构端正,笔画清晰,看得出是下了苦功的。
几篇破题虽稚嫩,却立意端正,思路清晰,以八岁孩童而论,已属难得。
他看得仔细,李纨的心也随着他翻阅的动作忽上忽下。
王熙凤见状,朝丰儿使了个眼色。
丰儿会意,上前将手中两个锦盒放在紫檀案上,轻轻打开。
第一个盒子里是一套文房四宝:一支紫毫笔,笔杆是上好的湘妃竹;一锭松烟墨,墨身镌着“金不换”三字;
一刀澄心堂纸,纸色如玉;一方端溪老坑砚,石质温润,雕着岁寒三友图案。
第二个盒子里则是两函书:一函是宋版《论语集注》,纸页泛黄,却保存完好;一函是新刊的《十三经注疏》,墨香犹存。
“这些是珠大嫂子的一点心意。”
王熙凤笑道,“知道举人什么不缺,可拜师总要有个拜师的礼数。这套文房是珠大嫂子嫁妆里的老物件了,这书是我前儿特地让人从书局淘换来的,都是正经的好版本。”
李纨忙道:“些微薄礼,不成敬意。只求举人……再考虑考虑。”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这次却没忍住,一滴泪滑落下来,慌忙用帕子拭去。
贾兰看见母亲落泪,小脸绷得更紧,忽然又上前一步,再次跪下:“先生,学生……学生一定刻苦用功,绝不辜负先生教诲。求先生……收下学生吧。”
孩童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倔强地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曾秦。
曾秦看着跪在眼前的贾兰,又看看强忍泪水的李纨,再瞥一眼案上那些显然费了心思准备的礼物,眉头蹙得更深。
他沉默良久,久到李纨几乎要绝望时,才轻叹一声。
“珠大嫂子,”他声音低沉,“您这是……何苦。”
李纨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声音哽咽:“曾举人,我知道这个请求唐突。可我是个妇道人家,除了守着兰儿,盼他成才,再没别的指望了。
族学虽好,终究人多口杂。举人品行高洁,学问渊博,若能得您指点,是兰儿天大的造化……”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决心般,一字一句道:“我不求举人日日教导,只求您应下师徒名分。平日兰儿仍在族学读书,每旬休沐日,来听雨轩请教学问。
举人春闱前,以备考为重,只需偶尔点拨即可。待春闱之后……再论其他。”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表明了诚意,又充分体谅了曾秦的难处。
王熙凤在一旁帮腔:“曾兄弟,珠大嫂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就应了吧。兰哥儿这孩子我瞧着也喜欢,懂事乖巧,不惹麻烦。
每旬来一两个时辰,耽误不了你备考。再说了——”
她眼波流转,笑意更深:“你收下兰哥儿,既是成全珠大嫂子的慈母心,也是为咱们贾家培养个好苗子。老太太知道了,也定然欢喜。”
这话说得巧妙,既抬高了曾秦,又扯上了贾母的大旗。
曾秦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在贾兰身上。
孩童还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小手紧紧攥着袍角,指节都泛白了,却倔强地不肯起身。
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期盼,有紧张,还有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早熟与坚毅。
像一株在石缝里努力生长的兰草。
曾秦心中微微一动。
他想起原着中贾兰的结局——是贾府败落后,少数几个靠自身努力挣得功名、重振家声的子弟。
李纨守寡教子,最后得封诰命,也算苦尽甘来。
这对母子,是这腐朽豪门里,难得的一股清流。
更重要的是……
曾秦眸光深处闪过一丝算计。
收贾兰为徒,看似是他在付出,实则好处不少。
一则,与李纨结下善缘。
李纨虽寡妇无权,但在贾府名声极好,又得贾母怜惜,是一股不可小觑的“清誉”力量。
二则,贾兰若成才,将来便是他在官场的助力。
师徒名分在这个时代,比血缘也差不了多少。
三则,此事传出去,对他“尊师重道”、“提携后进”的名声大有裨益。
四则……系统提示音似乎也该响了?
他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罢了。”
他缓缓道,“珠大嫂子一片慈母心,学生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李纨猛地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举人……你答应了?”
王熙凤抚掌笑道:“好!我就知道曾兄弟是爽快人!”
贾兰小脸上瞬间迸发出光彩,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先生……先生答应了?”
曾秦点点头,神色郑重起来:“不过,有些话需说在前头。”
他看向李纨:“第一,学生才疏学浅,只能尽力而为,不敢保证兰哥儿将来一定如何。
第二,既拜我为师,便需守我的规矩。读书需刻苦,做人需端正,若有行差踏错,我定会严加管教。”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李纨连连点头,喜得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却是欢喜的泪,“举人肯收他,已是天大的恩情!该打的打,该骂的骂,我绝无二话!”
曾秦又看向贾兰,语气温和了些:“兰哥儿,你可听明白了?”
贾兰重重点头,小脸严肃:“学生明白!一定谨遵先生教诲,刻苦读书,正直做人!”
“好。”
曾秦微微一笑,“那便定下了。今日是正月十七,从下个休沐日开始,你每旬未时来听雨轩两个时辰。
平日族学的功课不可懈怠,若有疑难,可随时记下,来了一并问我。”
“是!谢先生!”贾兰大声应道,又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这一次,曾秦没有拦他。
待贾兰起身,李纨已是泪流满面,拉着贾兰又要行礼,被曾秦止住。
“珠大嫂子莫再如此,往后便是一家人了。”他温声道。
李纨抹着泪,连声道谢,又从怀中取出一个红封,双手奉上:“这是束修,举人莫嫌微薄……”
曾秦推拒:“这如何使得。学生收徒,不为钱财。”
“这是礼数,一定要收的。”李纨坚持,“举人若不收,我心难安。”
王熙凤也劝:“曾兄弟就收下吧,不多,就是个意思。”
曾秦这才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怕是不下百两。
他心中明了,这已是李纨能拿出的最大诚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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