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大楼最大的会议室被临时改造成了新闻发布厅。深蓝色的背景板上悬挂着庄严的警徽，下方一行白色大字：“‘净界’系列案件侦破情况通报会”。长枪短炮般的摄像机架满了后排，各家媒体的记者们早早入场，交头接耳，空气中弥漫着期待与轻微的躁动。
刘世友、冯浩川作为专案组核心成员，与郑国强副局长及其他几位领导一起，坐在发布台后。强烈的灯光打在脸上，有些灼热。刘世友调整了一下面前的麦克风，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和闪烁的镜头，最后落在自己面前那份打印好的通稿上。通稿上的每一个字，他都参与了斟酌，客观、严谨、滴水不漏，将一场持续数月、牵扯多条人命、耗尽无数心力的复杂追凶，浓缩成了一条条清晰的事实陈述与结论。
郑国强副局长作为主发布人，用沉稳有力的声音，向公众和媒体通报了案件侦破的“重大胜利”。他简要回顾了系列案件的脉络，重点突出了以曹岳凡为首、周启明、陈默等人为骨干的犯罪团伙“净界”的覆灭过程。他提及了犯罪动机（基于扭曲的私刑正义观）、犯罪手段（心理操控结合特种化学品）、以及对社会造成的严重危害。他赞扬了公安干警的顽强奋战和无私奉献，感谢了社会各界的支持与配合，并重申了公安机关打击犯罪、保护人民的决心。
通稿中没有出现“王思淼”的名字，她作为提供过专业咨询的专家，其贡献被含蓄地归入“相关专业领域人士的大力协助”这一概括性表述中。这符合保护协作者隐私的惯例，也契合蓝图的要求——让她停留在光芒之外的阴影区，一个无可指摘的辅助者角色。
接下来是记者提问环节。问题大多围绕案件细节、犯罪心理、社会警示意义展开，郑国强和刘世友等人一一作答，谨慎而专业。会场气氛严肃而略显振奋，一种“邪不压正”的基调被反复强化。
刘世友回答了几个关于证据链和侦破关键技术难点的问题，他的语气平稳，用词精准，完全符合一个资深刑警在公开场合应有的表现。只有坐在他旁边的冯浩川，能从他偶尔微微停顿的节奏和搁在桌下、无意识轻轻蜷起又松开的手指，察觉到那份被完美掩饰下的、与现场氛围格格不入的凝滞感。
发布会按计划走向尾声。就在主持人准备宣布结束时，后排一位年轻记者举手获得机会，问了一个看似普通却让刘世友眼角微微一动的问题：“郑局长，刘队长，根据通报，这个犯罪网络的核心理念是‘净化不公’。在侦破过程中，你们是否接触到，或如何评价这样一种观点——即认为在某些极端情况下，私力救济或法外执行，是对司法失灵的一种补充或抗议？”
问题带着一点学术探讨的味道，但在这种场合提出，依然敏感。郑国强面色不变，正准备用官方口径回应，刘世友却轻轻向前挪了挪麦克风。
“法律是社会运行的基石，也是保障公平正义最根本、最可靠的途径。”刘世友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遍会场，清晰而坚定，“司法程序可能存在瑕疵，执行可能遇到阻力，但这正是需要我们不断改进和完善法律体系、加强执法公正透明的理由，而不是僭越法律、自行其是的借口。任何以‘正义’为名的个体暴力行为，最终都会导向更大的不公和混乱，本案就是一个深刻的教训。我们坚信并致力于让每一个人都能在法律的框架内获得公正，无需，也绝不能诉诸于法外的‘净化’。”
他的回答掷地有声，引来台下不少赞同的点头和记录。提问的记者也若有所思地坐下。这个插曲似乎更加强化了发布会的主题。
发布会终于结束。领导们率先离场，记者们收拾设备，三两两讨论着散去。刘世友和冯浩川留在最后，协助工作人员整理。当热闹如潮水般退去，空旷的会场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几个正在拆卸设备的工人时，那种一直萦绕不去的空洞感才愈发清晰。
“回答得漂亮，头儿。”冯浩川低声道，听不出是称赞还是别的什么。
刘世友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工人们将印有警徽和“重大胜利”字样的背景板小心地拆下、卷起。那象征着阶段性终结的画面，在他眼中渐渐模糊，幻化成了曹岳凡在审讯室里平静讲述“囚笼”理论时的眼神，变成了周启明提到“导师”语气差异时那一闪而过的困惑，变成了林倩数据报告中那些无法完全抹平的统计曲线。
他们走出会场，走廊里迎面碰上了王思淼。她似乎是刚结束另一场学术活动，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微笑着与一位市局宣传科的干部交谈。看到刘世友和冯浩川，她停下脚步，颔首致意。
“刘队长，冯队长，辛苦了。刚才的发布会我在外面看了直播，通报得很清晰，很有力。”她的笑容得体而真诚，带着专业人士对同行工作的认可，“这个案子能取得这样的突破，离不开你们锲而不舍的努力。”
“王教授过奖了，也感谢您之前的专业支持。”刘世友公式化地回应。
“应该的。”王思淼微微点头，目光在刘世友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的眼神依旧清澈、睿智，带着洞悉人心的深邃，但此刻，在那深邃的底层，刘世友仿佛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形容的东西——不是得意，不是关切，也不是普通的欣慰，更像是一种……完成了某种重要步骤后的、平静的疏离感？或者，只是灯光在他疲惫视网膜上造成的错觉？
那异样感转瞬即逝，快得让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心理投射。王思淼已经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与宣传科的干部继续交谈着向前走去。
冯浩川看着她的背影，低声说：“她好像永远都知道该在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位置，说怎样的话。”
刘世友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看着王思淼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口袋里的ZIppo打火机贴着他的皮肤，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
胜利被定格在了发布会上，被印在了通稿里，即将被传播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对于站在走廊阴影中的他们而言，这场战役远未结束，甚至可能刚刚触及那巨大冰山露出水面的、最无足轻重的一角。
真正的“逆光者”，或许正站在他们刚刚沐浴过的聚光灯之外，冷静地审视着这场“胜利”，如同审视一幕按剧本上演完毕的戏剧。
而他们，必须做好拉开下一幕大幕的准备。
第二卷《午餐的沉默与代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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