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陈明远狠狠将一叠账册摔在黄花梨桌案上,瓷盏震得叮当响。
“三日!整整三日过去,珍珠粉的耗费竟比预想高出四成!”他指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声音里压着火星,“上官姑娘,你昨日信誓旦旦说今日必有改进,如今作何解释?”
屋内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声。
上官婉儿立在窗前,素白手指捏着一页墨迹未干的配方单,肩线绷得笔直。她没回头,只轻声说:“陈公子,算法不会骗人。若依《九章算术》均输之法,珍珠粉配比确该降至三成七,但……”她顿了顿,“但实际敷用后的润泽度,差了不止一筹。”
“差了便是差了!”陈明远少有地失了从容,揉着眉心踱步,“翠翠方才来说,西关米商黄夫人的婢女暗中抱怨,说咱们的面膜敷后反倒燥痒——这风声若传开,前些日子玻璃镜、怀表攒下的人脉,怕是要毁于一旦!”
窗棂外飘进十三行码头特有的咸腥气,混着远处帆船起锚的号子。这本该是贸易繁荣的象征,此刻却像催命的更鼓。
林翠翠倚在门边,葱绿裙裾扫过门槛,忽然嗤笑一声:“婉儿姐姐那套数字把戏,我早说过行不通。面膜是往脸上抹的,又不是往算盘上拨的!”她转头看向陈明远时,眼波瞬间软下来,“明远哥哥莫急,我已托雨莲去寻她爹的故交——那位告老还乡的御医,说不定有古方……”
“御医?”上官婉儿终于转身,烛光映亮她清瘦的侧脸,“岭南距京师三千里,等古方送来,咱们铺子早被唾沫星子淹了。”她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簿册,“我倒要再算一次——若依《崇祯历书》中新译的西法算经,或许……”
“够了!”
陈明远一声低喝,截断了两人的言语交锋。他闭上眼,脑海里却浮现出昨日暗探送来的密报:十三行内已有三家商号开始打听面膜配方,其中“宝源行”的东家,上周刚与和珅门下的清客喝过茶。
危机如岭南雨季的积云,沉沉压顶。
戌时初刻,张雨莲提着药箱匆匆归来,鬓边还沾着夜露。
“御医后人迁去佛山了,扑了个空。”她声音温软,手下却利落地打开药箱,取出三只青瓷小盅,“但我绕道去了濠畔街的番商药铺,赊来这些——弗朗机人称作‘玫瑰露’‘薰衣草油’的稀罕物。那红毛掌柜说,泰西贵妇也用这些养肤。”
陈明远凑近一闻,浓郁花香中透着陌生而清澈的气息。他心头微动,却见林翠翠已抢先拈起一只小盅,蘸了些许抹在手背,蹙眉道:“怪味冲鼻,哪比得上咱们的桂花香油?”
“翠翠,”张雨莲按住她的手,语气难得严肃,“面膜出事,不是婉儿姐姐算错了数,是我们都忘了根本——人脸不是账本,岂能只用珍珠粉的多寡论功效?我今日一路在想,中医讲究君臣佐使,面膜的‘君药’真是珍珠粉么?”
这话如冷水泼进滚油锅。
上官婉儿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她快步走到墙边木架,翻出厚厚一叠试用记录——那是过去半月里,三十七位官家女眷敷用后的详细反馈,蝇头小楷记满了湿度、光泽、舒缓度等十余项。
“雨莲说得对。”她指尖划过纸页,“你们看:珍珠粉用量三成五时,王夫人称‘润泽持久’;增至四成二时,李小姐反说‘敷后紧绷’。我先前只当是个人肤质差异,但若将这些反馈依时间排列……”她抽出炭笔,在空白纸上疾画曲线。
烛火跃动,四条墨线蜿蜒浮现。
林翠翠凑过来看,只见那些线起伏错落如岭南丘陵,全然看不出规律。她撇撇嘴:“这乱麻似的,能看出什么?”
“看这里。”上官婉儿用笔尖点住三个几乎重合的波峰,“每次珍珠粉减量,但加了微量蜂王浆或薏仁粉时,评分反倒最高。也就是说——”她抬眸看向陈明远,瞳仁里映着两簇火苗,“珍珠粉或许该是‘臣药’,真正的‘君药’,我们一直没找对。”
陈明远心头一震。
他忽然想起穿越前在博物馆看过的一本清代广州行商笔记,其中潦草记着一句:“泰西面膏以花精为骨,珍珠为肉,与我朝反其道而行……”当时只当是猎奇,如今想来,那或许是破局之钥。
“明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沉静下来,“我们去十三行公所,借阅番商带来的泰西洋货册子。”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学徒阿福喘着气闯进来,脸色煞白:“东家!不好了!西关黄家、高第街许家、还有盐商苏老爷府上,都派了管家来,说要、要退订金!说咱们的面膜……用了起红疹!”
屋里空气瞬间凝固。
退订风波在子时前被暂时压住——陈明远亲自登门,承诺三日内必给交代,又奉上玻璃镜、南洋玳瑁梳等“赔礼”,才勉强送走那些面色不虞的管家。
回到铺子后院时,月已中天。
上官婉儿没有睡。她坐在井台边石凳上,面前摊着那叠曲线图,膝上却放着一件让陈明远怔住的东西:一架紫檀木算盘,旁边还有本手抄簿子,封皮上用墨笔写着《对数表》。
“这是……”陈明远走近。
“我爹留下的。”上官婉儿没抬头,手指轻抚算珠,“他是户部主事,一辈子和数字打交道。临终前对我说,天下难题无非两种:人心之难,可用情解;天道之难,唯数能破。”她终于抬眼,月光下眼眶微红,“我不信面膜这道坎,数破不了。”
陈明远在她身旁坐下。夜风带来远处珠江的潮声,混着她身上淡淡的墨香。他忽然问:“你爹说的对数表,可是《数理精蕴》里康熙朝译编的那种?”
上官婉儿惊讶地看他一眼,点头道:“陈公子竟也知道?此书收录了泰西数学家讷白尔的对数之法,能将乘除化为加减,开方化为折半,极是精妙。只是……”她苦笑,“只是书中例题皆是天文历算,从未有人想过,这法子能用来算面膜配比。”
陈明远心脏狂跳起来。
他当然知道对数——高中数学课睡过去前最后的记忆。但在乾隆年间的广州深夜,从一个清朝女子口中听到这个词,竟有种荒谬的震撼。他强压激动,轻声引导:“若将每种原料的效用化为数字,再将数字取对数,是否就能看出哪种原料变化时,整体效用变化最剧?那便是……‘君药’?”
上官婉儿猛地站起,算盘珠哗啦一响。
她盯着陈明远,像第一次认识他。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陈公子,你这话……点醒了我。”她抓过炭笔,在曲线图背面疾书:“设珍珠粉效用为A,蜂蜜为b,薏仁粉为c……若依对数律,lg(总效)=a·lgA + β·lgb + γ·lgc,其中系数最大者,便是君药!”
笔尖沙沙,如春蚕食叶。
陈明远静静看着。这个生于乾隆年间的女子,正用她父亲传授的、来自十七世纪欧洲的数学工具,破解二十一世纪的美妆难题。月光淌过她专注的侧脸,鼻尖沁出细汗,那股执拗的劲头,竟让他一时移不开眼。
一个时辰后,上官婉儿搁笔。
纸张上布满鬼画符般的算式,最后一行小字墨迹未干:“β值三倍于a与γ之和——蜂蜜,方为君药。”
“原来如此……”她喃喃道,“珍珠粉贵在光泽,却性微寒,多敷反伤津液;蜂蜜虽贱,但甘润平和,能载诸药而行——这才是面膜的‘君’!”她转向陈明远,眼中光华流转如星河,“明日我们便试新方:蜂蜜增至五成,珍珠粉降至两成,再加雨莲带回的玫瑰露为引!”
话音方落,东厢房门“吱呀”开了。
林翠翠披着外裳站在门口,显然已听了许久。她咬着唇,看看上官婉儿膝上的对数表,又看看陈明远专注的神情,忽然说:“就算算对了……蜂蜜廉价,那些贵夫人肯买账么?”
“所以需要‘佐使’。”陈明远接口,思路已彻底打通,“雨莲带回的番邦花露,便是最好的佐药——闻着稀罕,用着新鲜。我们再给新方起个名号……”他目光扫过院角那株夜来香,“就叫‘泰西玫瑰珍珠膏’,如何?”
林翠翠眼睛亮了亮,却又黯淡下去。她绞着衣带,声音轻得像蚊蚋:“你们……一个懂泰西算学,一个懂番邦药材,就我只会讨价还价、迎来送往。”说完扭头回了屋,门合上时,隐约传来抽鼻子的声音。
上官婉儿与陈明远对视一眼,皆默然。
次日破晓,新方初成。
当淡粉色的膏体在青瓷碗中泛出珍珠光泽,混合着玫瑰与蜂蜜的暖香飘散时,连夜未眠的三人都松了口气。张雨莲亲自试敷,一刻钟后洗净,脸颊水润透亮,连细微的晒斑都淡了些。
“成了!”林翠翠欢呼,昨日那点委屈早已抛到九霄云外,“我这就去找黄夫人的婢女,让她……”
“慢。”陈明远拦住她,目光投向铺子外渐渐苏醒的街市,“新方虽成,但‘宝源行’的探子、和珅门人的眼线,恐怕早已盯死我们。此时大张旗鼓去试,无异于将配方拱手送人。”
他沉吟片刻,忽然道:“翠翠,你今日去濠畔街,把番商铺子里剩余的玫瑰露、薰衣草油全数买断,价格可抬高三成。婉儿,你继续完善对数算法,我要知道每种原料增减一分一厘的确切影响。雨莲……”他看向那双温婉的眼,“劳烦你再访佛山,御医后人寻不到,但岭南本地定有善制胭脂水粉的老匠人,请来一位坐镇——我们要让外人觉得,改良全靠老师傅的经验,与什么泰西算学毫无干系。”
三人领命而去。
陈明远独自站在院中,晨光刺破雾霭,将十三行那些栉比鳞次的商馆匾额照得金光流转。他想起穿越前读过的史料:乾隆二十四年,广州十三行总商潘振承,曾因“私贩番货”遭弹劾,最终靠进献西洋奇器给太后祝寿,才化险为夷。
商业从来不只是商业,在这皇权至上的时代,更是权力的游戏。
他已用玻璃镜、怀表敲开了门,用面膜织起了网,但暗处的獠牙从未消失。和珅的阴影、同行的嫉妒、官府的盘剥,还有……乾隆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东家。”阿福小心翼翼走近,递上一封信笺,“方才有人从门缝塞进来的。”
陈明远展开,纸上只有一行瘦金体:
“玫瑰虽艳,刺多伤手。慎之。”
没有落款,但纸角印着极淡的梅花暗纹——他认得,那是京城“梅苑”特制的笺纸,而梅苑,正是和珅最宠爱的三姨太常去听曲的地方。
冷汗悄然后背。
他攥紧纸笺,抬头望向北方的天空。珠江上帆船帆影如云,西洋的钟声与本土的梆子声交错,这座帝国唯一的通商口岸,正吞吐着整个世界的气息。
而他的命运,他身边三个女子的命运,乃至那罐刚刚诞生的“泰西玫瑰珍珠膏”,都将在这种气息中浮沉、挣扎,或绽放,或湮灭。
远处,林翠翠与上官婉儿在铺子门口低声交谈着什么,偶尔传来几声笑。张雨莲背着小药箱,身影渐消失在晨雾弥漫的街角。
陈明远将纸笺就着烛火烧了,灰烬飘落井中。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暗夜,或许从未结束。
喜欢总裁与女秘书的穿越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总裁与女秘书的穿越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