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举日定在了一个晴朗的冬日。晒谷场上临时搭起了主席台，红旗在微风中飘展，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社员。公社也派了干部下来监督指导。气氛庄重而略带沉闷。
按照流程，先选举队委会委员和副村支书。刀福荣坐在主席台中央，看着台下的人群。他事先已经打过招呼，安排了自己信得过的人参选，觉得不会有任何意外。
而对于其他人来说，流程与往年一样，看似民主：村民推荐候选人，候选人发表竞选演说，全体社员投票。
但大家都心照不宣，村支书刀福荣的位置稳如泰山，其他如副支书、村主任、民兵连长、妇女主任等职位，也大多由他圈定的人选担任，所谓的竞选，往往流于形式。
一些被提名参选其他职位的人，也多是寨子里有些年纪或人缘的，上台发言时往往磕磕巴巴，说些“向老同志学习”、“继续为大家服务”的套话，底下听众也心照不宣，知道换汤不换药，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也坏不到哪里去，日子照旧。
场面倒是和谐。
“看来，大家都习惯了走过场。”贺斯年看着通知，有些担忧地对谢知衡说。
“习惯是可以打破的。”谢知衡语气冷静，“正因为大家习惯了，我们的认真准备才会形成反差。按计划来。”
轮到候选人发言时，贺斯年走上了台。他的眼镜擦得锃亮，脸上带着一丝紧张，但眼神却很坚定。
他没有准备华丽的辞藻，而是拿出了一沓厚厚的、写满数据的笔记本——这是谢知衡帮他整理的，关于芒卡坝历年粮食产量、肥料使用、牲畜存活率等的分析。
他先从自己熟悉的领域切入，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了为什么堆肥要通气，为什么猪崽会成片腹泻，背后的科学原理是什么。他引用了谢知衡成功改良堆肥和防治猪崽腹泻的例子，用数据说话，证明了科学方法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
“乡亲们，我们不是要否定老经验，而是要在老经验的基础上，加上科学的方法，让我们的土地更肥，猪崽更壮，日子更好！”
接着，他话锋一转，谈到了一些管理上的问题。
他没有点名道姓，而是指出了工分核算有时不够透明，生产安排有时不够合理，对某些破坏集体利益、骚扰女社员的行为处理不够有力等问题。
“我觉得，作为队委，不仅要带头劳动，更要公平办事，敢于管事，维护每一个社员的合法权益。”
他的发言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又带着知识分子的诚恳和书卷气，让台下的村民听得频频点头。
尤其是当他提到工分透明和打击流氓行为时，台下甚至响起了一阵压抑的赞同声。
相比之前几个候选人的空洞表态，贺斯年的发言无疑让人耳目一新。
投票结果出来，贺斯年以较高的票数成功当选队委会委员，并在随后的副村支书选举中，凭借知青的全力支持和部分村民的意外倒戈，险胜了刀福荣内定的人选。
这个结果，像一记闷棍，敲在了刀福荣的头上。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向台下神色平静的谢知衡，又看了看台上有些腼腆却目光坚定的贺斯年，第一次真切地感到，事情似乎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告诉自己，不过是个副职，还是个书生，掀不起大风浪。
重头戏还在村支书和村主任的选举上。村支书和村主任非他莫属，谢知衡再怎么折腾也是徒劳。
短暂的休会后，选举进入了核心环节——村支书和村主任的竞选。
村支书的选举几乎毫无悬念，刀福荣凭借其多年的资历和党内地位顺利连任。
他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掌控局面的自信，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连任感言，强调要继续抓革命、促生产，坚守集体化道路云云。
接下来，便是村主任的选举。按照惯例，村主任多由村支书兼任。
就在主持人准备按照流程进行表决时，一个清冽而平静的声音在台下响起：
“我，谢知衡，申请参选村主任。”
刹那间，整个晒谷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那个站起身来的女知青身上。
她穿着和所有知青一样的旧军装，洗得发白，却熨帖整洁。身材清瘦，面容沉静，肤色是长期劳作后的蜜色，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寒星的深潭，扫视全场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刀福荣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猛地一拍桌子：“胡闹！谢知衡，你一个知青，还是女同志，懂什么农村工作？村主任是要负责具体生产安排的，责任重大，不是儿戏！”
公社来的干部也皱起了眉头，显然觉得这个女知青的举动有些出格。
谢知衡没有理会刀福荣的呵斥，她径直走到台前，目光平静地看向公社干部和台下的村民：“各位领导，各位乡亲。我申请参选，是基于我对芒卡坝现状的了解，以及我认为可以做出改变的能力和决心。”
她顿了顿，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晒谷场：“我知道，在有些人眼里，我年轻，是知青，是女同志，不适合当这个村主任。但是，衡量一个人能否胜任一个职务，难道不应该看他能为集体做什么，能为大家解决什么问题吗？”
她不再给刀福荣打断的机会，开始了她的“竞选演说”。她没有稿子，所有内容都烂熟于心。
“刚才贺斯年同志提到了工分核算和某些不良行为。”她首先接续了贺斯年的话题，但语气更为锐利，“我知道，很多乡亲对工分核算有疑虑，觉得不够明白。如果我当选，我会推动建立工分定期公示制度，每一笔都清清楚楚，接受大家监督。”
台下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不少村民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其次，是关于我们赖以为生的土地。”谢知衡将话题引向核心，“刀书记说，豆科作物产量低，不当饭吃，怕担风险。那我请问，眼看着我们脚下的土地一年比一年薄，肥料一年比一年不管用，明年、后年，我们吃什么？”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豆科轮作，不是异想天开！它有科学依据！它能自己制造氮肥，养肥土地！种一季豆子，或许当年产量不如玉米，但它是在为下一季、下一年攒劲！是在为我们子孙后代的饭碗打算！我们可以先在贫瘠的坡地、边角地做试点，成功了再推广！怕失败？那就用更科学的方法，更精细的管理来降低失败的风险，而不是因为怕，就什么都不做！”
她的话掷地有声，结合之前堆肥成功的例子，让许多原本对豆科轮作将信将疑的村民开始动摇。
“还有猪崽、鸡鸭的病害。”谢知衡继续列举，“春梅嫂家的孩子病了，我能用草药治好。生产队的猪崽腹泻，我能用土法子做出菌药控制住。这说明什么？说明很多问题不是没办法，是我们没找对方法！如果我当选，我会组织有经验的社员和知青，成立一个简单的畜牧防疫小组，把防治做在前面，减少大家的损失！”
“还有赵老四！”她突然提高了声音，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某个角落，赵老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他多次骚扰女知青，欺负寨子里的姑娘媳妇，为什么一直得不到有效的处理？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集体的风气、社员的安全，难道不是村主任该管的事吗？如果我当选，我承诺，对这类败坏风气、危害安全的行为，绝不姑息，有一个处理一个！我们要让芒卡坝的姑娘媳妇，能安心出门，安心干活！”
这番话，直接点燃了台下许多村民，尤其是妇女们长期压抑的情绪。
春梅嫂第一个喊了出来：“谢同志说得对！我们支持谢同志！”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附和声响了起来，尤其是知青们的声浪尤为突出。
刀福荣气得脸色铁青，他猛地站起来：“谢知衡！你这是在煽动群众！污蔑干部！你说得好听，你一个知青，有什么能力做到这些？空口说白话谁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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