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招前死寂
竖瞳悬于焦土，天地像被一只巨掌摁进冰水，风停、雪止、呼吸可闻。
沈孤舟提剑立于孤城之巅，鬼手五指虚握，指甲漆黑如墨，甲缝却渗出细碎青霜，霜粒落地便凝成小小冰眼，眨动一瞬即碎，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裂响。
风无痕负手立于龙风营台，赤龙牙旗在他背后猎猎作响，旗尖所指却纹丝不动——旗面被剑气钉死，像一幅被火烤干的画。
更远处，巫月铜匣完全打开，黑羽大氅铺展如蝠翼，足踝铜铃无风自震，却没有声音——声音被竖瞳吸走，只剩唇形：
“三招……三招之后，人间换姓名。”
二、第一招·雪落无声
沈孤舟抬步。
一步，孤城女墙“咔嚓”裂出十丈冰痕；两步，青霜灯焰缩成豆大；三步，人已在竖瞳正前方，黑剑尖轻点，剑脊血线亮如晨星。
没有多余的气势，剑尖向下，在焦土一划。
“划”是肉眼可见的动作，却听不见风声——声音被鬼手掐断。
焦土裂开一道细线，宽仅发丝，深不知几许，裂缝边缘瞬间覆上一层白霜，霜内爬满细小符纹，像无数冻结的蚁。
竖瞳眨动，瞳孔内太极图逆转，青黑二气被拉成细丝，沿裂缝倒灌而入。
裂缝尽头，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像一粒雪籽落在铜镜上。
紧接着，“雪”便下了起来：
从裂缝里升起的雪，色作灰白，六角皆残缺，中心嵌一粒漆黑瞳孔；每一片落地，便长出一根指长的透明冰芽，芽尖再开一朵小小冰花，花心却是蠕动的黑线。
冰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一呼吸已铺出三丈，再呼吸已抵对月井。
井口“双月”图腾被冰花一触，外轮满月瞬间缺一角，缺痕处滴下黑血，血落井底，发出婴儿啼哭。
风无痕眯眼——那哭声他识得，三年前诏狱之夜，沈孤舟琵琶骨被穿，铁链曳地，发出的便是这等声音。
“雪落无声……以旧伤为刃，割的是当下。”
他右掌微翻，龙风剑半出鞘，赤芒于地面一掠，在冰花与龙风营之间犁出一道火线，火线内雪片立化白雾，雾中浮现细碎龙鳞，将冰花挡在外围。
竖瞳第一次收缩，瞳孔深处，沈孤舟的倒影被雪片切割成无数碎片，每一片却仍在提剑前行——仿佛此刻有千万个他，同时递出第二招。
三、第二招·剑鸣有泪
沈孤舟踏前，鬼手五指箕张，漆黑指甲“叮”一声弹在剑脊血线。
血线被这一弹，竟如琴弦震颤，发出“锵啷”龙吟，吟声里夹杂细碎水滴声——像雪夜囚窗，血沿铁链滴落。
剑尖挑起，向前一送。
动作极慢，慢到能看见剑锋切开空气时，所过之处凝出一粒粒水珠；水珠又不坠落，反向天穹升去，升得越高，颜色越深，终化作一场逆行的“血雨”。
雨点落于竖瞳表面，发出“嗤嗤”腐蚀声，瞳孔内太极图被蚀出蜂窝小孔，孔中爬出漆黑小蛇，蛇身遍布人脸，每张脸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沈孤舟，你为何不死？”
蛇群沿瞳孔边缘游走，所过之处，竖瞳像被墨汁浸染，迅速黯淡。
巫月足踝铜铃骤然崩裂，铃内“夜枭舌”炸成黑粉，她单膝跪地，以人骨权杖撑身，面具下渗出鲜血，血沿银月纹路滴落，于雪地绽开一朵朵黑莲。
黑莲中心，升起第二道魂影——
那是一名少年，披龙风王朝铁甲，琵琶骨被铁链洞穿，眸中却尚有光；他抬头，与城头沈孤舟对视，唇形无声：
“救我——”
沈孤舟左肩鬼手青筋暴起，五指猛地收拢，“咔嚓”一声，将黑剑整段捏碎。
碎剑却不落地，化作千百片漆黑雪鳞，鳞上血线游走，于空中重新凝成那截“断臂”——臂上眼睛尽数闭合，唯余手背正中，一只竖瞳睁开，与焦土巨瞳遥遥对视。
“剑鸣有泪……以旧魂为饵，钓的是当下。”
风无痕龙风剑完全出鞘，剑尖向天，赤芒化作一条十丈火龙，龙口衔一轮小小白日，白日光芒所照，黑蛇与血雨同时蒸发，蒸出的雾气却于空中凝成第三只眼——
青底，赤瞳，金鳞边缘。
那是“人”的眼睛，与竖瞳对视，互不相让。
四、第三招·人间雪落
沈孤舟第三次抬步，却未向前，而是向后——
一步，退回孤城城头；两步，退至青霜灯下；三步，退到旗影深处，背抵“沈”字残旗。
鬼手抬起，五指虚握，似握剑，似握风，似握三年前的自己。
握拢，松开。
“啪”——
一声轻响，像雪籽终于落在铜镜上，镜面碎出第一道裂纹。
裂纹迅速蔓延，却非在铜镜，而在天地——
竖瞳表面，浮现无数细碎冰纹，冰纹内映出同一幅画面：
千里北境，万里江山，雪落无声，人间白头。
画面每闪一次，竖瞳便缩小一分；九闪之后，巨瞳已缩成一粒漆黑瞳孔，落于对月井冰面，滴溜溜旋转，像一粒被世界遗忘的墨珠。
沈孤舟抬手，以仅剩的右手两指，轻轻拈起墨珠。
“第三招，名‘人间’。”
“雪落人间，便不再是雪，是白；”
“剑鸣人间，便不再是剑，是护；”
“魂归人间，便不再是魂，是人。”
两指一搓，墨珠碎成飞灰，灰里升起一缕白烟，烟中浮现少年沈孤舟，琵琶骨无锁，眸中尚有光。
少年向他行礼，转身，向风无痕行礼，再向巫月方向行礼，而后散作漫天细雪，雪片六角完整，中心无瞳，落地即化，化处生出一株小小绿草，草叶三片，随风摇曳。
焦土之上，第一次有了生机。
五、招后余生
竖瞳既碎，太极图崩，对月井冰面“咔嚓”一声，彻底碎裂。
井底，却非黑雾，而是一道清泉，泉眼涌处，冲起一轮小小白日，日与青霜灯焰遥遥相对，一青一白，照得中线焦土渐渐转褐，隐有返绿之势。
风无痕收剑，火龙缩回剑脊，化作一道赤线，他抬手，将剑尖所照那株绿草连根掘起，抛向龙风营高台，草落处，玄渊镜镜面第一次泛起白光，白光内，映出两城之外、更南的江山——
田舍、炊烟、小儿追逐、老翁负薪，皆在雪中，皆在生。
巫月单膝跪地，人骨权杖“咔嚓”折断，杖首眼珠滚落，于地面蚀出小小黑洞，却被一株绿草挡下，草叶轻摇，黑洞不再蔓延。
她抬眼，面具下血流如注，声音却第一次褪却千万人同诵的恢弘，只剩一个女子的轻叹：
“三招已过……人间还是人间。”
“可我鬼国，终究会再来。”
她起身，黑羽大氅扬起，像一场逆风的蝠群，渐渐隐入北方灯河。
灯河随之熄灭，八万狼骑、一千白骨巫、三百尸陀林，皆没入黑暗，只余一条幽绿火线，于雪原尽头摇曳，像不肯熄灭的磷光。
六、雪落无声
孤城城头，沈孤舟以右手按左肩，鬼手五指缓缓收拢，最终化作一道漆黑掌纹，伏贴于肌肤，再无眼睛睁开。
风无痕登台，与他并肩，两人之间，那道被目光劈开的裂痕，已被绿草覆盖，草叶沾雪，像铺了一条白绒。
“三招，你赢了。”风无痕开口，声音带着三日来第一次疲惫，“也赢了三日。”
沈孤舟抬眼，望天——
双月仍在，却不再交叠；
巨眼已散，却有余烬未冷；
雪落人间，六角完整，中心无瞳。
“不是赢。”他轻声道，以右手接一片雪，雪于掌心化水，水沿指缝滴落，滴在绿草根部，“是守。”
雪落无声，人间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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