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转瞬即过。
文华馆位于皇城西南角，与六部衙门相距不远，是一组恢宏中透着雅致的建筑群。朱红大门，鎏金匾额，门前立着两尊并非石狮、而是象征文运的獬豸雕像，肃穆威严。持着礼部文书和特制腰牌，经过层层查验，顾九歌才得以踏入这汇聚天下菁英的编纂重地。
馆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不同于外面的官衙气象，内里布置更显清幽，古木参天，奇石点缀，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与淡淡樟木气息，那是无数古籍堆叠沉淀出的独特味道。往来之人皆身着儒衫或官服，步履匆匆，神色间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与官员特有的矜持。
在吏员的引导下，顾九歌来到主殿“集贤殿”。殿内极为开阔，整齐排列着数十张宽大的书案，上面堆满了各式卷宗、古籍。已有二三十人先到，三五成群地低声交谈着。这些人年龄各异，气质不凡，有的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有的正当壮年，目光锐利；也有少数几位如顾九歌般年轻，但眉宇间皆带着自信与才气。他们便是从各地征召而来的博学鸿儒，以及部分翰林院的编修。
顾九歌的到来，吸引了不少目光。她太过年轻，容貌气质又过于出众，在这群多以年资和学问着称的学者中，显得格格不入。好奇、审视、疑惑、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各种视线落在她身上。
她神色自若，寻了一处靠窗、相对安静的角落坐下，并未主动与人攀谈。怀中虽未抱七七，但小家伙早已凭借【虚空潜行】悄无声息地跟了进来，此刻正隐匿了身形，蹲在她身旁的书架顶端，好奇地打量着下方这群“两脚书橱”。
（没有系统的提示，顾九歌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殿内流动的复杂意念。有纯粹的求知欲，有对名利的渴望，有文人相轻的傲气，也有对她这个“异类”的排斥与好奇。这些意念与殿内浓郁的文气、官气交织，形成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氛围。）
片刻后，一阵轻微的骚动从殿门处传来。只见数位身着紫袍或绯袍的高官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一位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老者，正是东阁大学士林文正。他身旁跟着几位气度不凡的官员，其中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中年人，顾九歌认得，是那日在观文阁引路的文吏，官居文华殿大学士，亦是编纂副总裁官之一。
林文正目光扫过全场，在顾九歌身上略微停顿，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随即走到主位前。
“诸位。”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蒙陛下信重，委以编纂《四库拾遗》之重任。此非仅拾遗补阙，更是欲上溯文明之源流，下开万世之太平。望诸位摒除门户之见，精诚合作，共襄盛举。”
他没有过多客套，直接切入正题，宣布了编纂体例、分工以及近期主要任务——整理、甄别各地呈送以及大内藏书楼中的上古残篇、异域文献、以及诸多难以归类、被认为“荒诞不经”的杂书秘录。
“凡有疑义，可相互辩难，亦可呈报总裁官房裁定。一切以探求真知为要。”林文正最后强调道。
会议结束，众人各自领了任务散去。顾九歌被分到的，是整理一批来自西域、文字古怪、夹杂着大量星图与奇异符号的残卷。这任务颇为冷门艰涩，显然并非核心工作，或许有人刻意安排，或许只是因为她资历最浅。
她并不在意，拿着分配文书，找到了对应的书库。这是一间位于偏殿、光线略显昏暗的库房，空气中灰尘味更重。书架上堆满了落满灰尘的卷轴、皮册和零散的骨片、玉版。
顾九歌随手拿起一卷以某种兽皮鞣制而成的册子，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着扭曲的符号和星辰轨迹，散发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气息。她神识微动，便能感知到这些符号中蕴含着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中土文气的能量波动，带着一种苍凉与浩瀚感。
对她而言，解读这些文字符号本身并不困难，神明对信息本质的理解远超凡人。她更感兴趣的，是这些符号背后所代表的文明，以及它们可能与此界本源规则的关联。
就在她沉浸于对这些异域文献的初步感知时，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啧，我道是谁领了这‘天书’的差事，原来是江南来的顾‘大家’。” 说话者是一位穿着翰林院编修官服、面容瘦削、眼神带着几分刻薄的年轻官员，“这些西域鬼画符，连翰林院几位精通番语的老大人都束手无策，顾大家年纪轻轻，莫非已通晓万国文字了？”
他显然是听说了顾九歌“点墨成韵”的传闻，心中不服，又见她被“发配”来整理这最无人问津的文献，便忍不住出言讥讽。
顾九歌连眼皮都未抬，依旧专注于手中的皮册，仿佛没听见一般。
那编修见她无视自己，脸上有些挂不住，声音提高了几分：“顾大家莫非是觉得，整理这些无用之物，委屈了才学？还是说，那‘点墨成韵’的妙技，对这些蛮夷文字不灵了？”
这时，旁边几位也在整理文献的学者也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顾九歌终于放下皮册，抬眼看向那编修，目光平静无波：“学问之道，在于求真。文字虽有中外之分，其理却可相通。阁下既为翰林编修，当知‘河图洛书，莫非文章’之理，何必执着于表象？”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编修被她看得心中一虚，又被她话语噎住，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如何反驳。
“哼，强词夺理！”他最终悻悻地甩下一句，转身走开。
顾九歌不再理会，重新拿起另一块刻画着星座的玉版。她能感觉到，这块玉版上残留的能量波动，与她手中黑色石板隐隐有一丝极淡的共鸣，虽然性质不同，但似乎都触及了某种关于“星宇”与“方位”的规则。
看来，这文华馆内，确实隐藏着不少有趣的东西。
隐匿在书架顶的七七，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这些凡人的口舌之争，在它看来毫无意义。它更感兴趣的，是这文华馆地下，似乎也存在着某种微弱的能量脉络，与整个京城的龙气地脉相连。
“这地方，比想象中有意思一点。”它传音道。
顾九歌嘴角微不可查地一勾。
是啊，这潭水，确实比看上去要深。而她，才刚刚触及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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