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前方不再是连绵苍翠山峦。
一条浑浊大河奔腾咆哮，依着河岸，一片杂乱的建筑群匍匐在视野尽头。
白鱼坊市。
时值正午，日头正烈。
入口处排着长队，几个穿着青色劲装。
胸口绣着“玄渊”二字的修士，面无表情守在两侧，锐利眼神扫视每一个进入者。
轮到陈玄时，为首修士眼皮未抬，伸出一只手：“一块下品灵石。”
陈玄摸索怀里最贴身口袋，里面藏着两块下品灵石。
这是他在王家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积蓄，采药时贴身携带才幸免于难。
指尖传来灵石粗糙冰凉触感。
他犹豫一瞬，最终小心翼翼掏出一块，放进那只摊开的手掌。
修士收起灵石，挥手示意他进去。
攥紧剩下的最后一块灵石，陈玄低头快步走进。
主干道宽阔，铺着平整青石板。
两侧店铺林立，飞檐斗拱。
阳光炽烈，蒸腾起混杂尘土和各种气味的热浪。
路边摊贩卖力吆喝，摊位上堆着矿石、草药、符箓，甚至铁笼里关着眼神凶戾的低阶妖兽幼崽。
空气里混杂着胭脂香气、食物的味道。
喧嚣，嘈杂，充满了市井活力。
身着玄渊宗服饰的巡逻队不时走过，维持着街道的秩序。
然而，当陈玄走过几个规整街区，拐进一条狭窄岔路时。
景象陡变。
污水在坑洼地面肆意横流，散发出刺鼻霉烂和尿臊混合的气味。
低矮破败的窝棚歪斜挤在一起，窗户多用破布或木板堵死。
光线昏暗，人影在阴影里晃动，投来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冷漠。
穿着破烂的凡人苦力，面黄肌瘦，麻木地扛着沉重货物。
角落里，几拨人无声对峙着，空气弥漫着戾气。
这里是贫民区，坊市的底层，修真家族角力的泥潭。
玄渊宗的目光，很少落到这片贫瘠之地。
陈玄的心沉到了谷底。
繁华是别人的。
他这种炼气一层，仅有一块灵石傍身的散修，只能暂时蜷缩在这片阴影里。
在一条巷子里，他找到一家挂着“通铺”木牌的客栈。
用半块下品灵石，换来了大通铺角落里一个仅容躺卧的位置，时限一个月。
油腻草席散发着汗臭和霉味，但至少头顶有片瓦遮身。
周围是同样挣扎求活的底层散修，反而形成了一种扭曲的安全感。
“陈三”。
一个临时编造，毫不起眼的名字，成了他在这里的身份。
蜇龙眠的价值，在这资源匮乏的坊市底层，真正显现。
陈玄运转功法，将自身生机收敛，身体消耗降到极低。
一天，只需要啃一顿粗粮饼子，再灌几口水，就能勉强维持身体基本运转。
这近乎神技！
省下的每一口食物，每一块碎灵，都意味着他能多活一天。
但节省，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一周后，最后一点粗粮消耗殆尽。
他必须出去寻找活路。
坊市中心，一座气势恢宏的建筑矗立，匾额刻着“坊务厅”三个字。
陈玄踏入其中，喧嚣声浪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厅堂被分割成多个区域，柜台排列有序，由玄渊宗弟子值守。
巨大牌示高高挂起，写满任务信息，租赁告示，坊市规章。
修士们挤在各个柜台前，人声鼎沸。
陈玄挤在人群里，看向发布任务的巨大牌示。
护送商队，采集矿石草药，帮人看场子，替人寻仇灭敌……
报酬从几块灵石到几十块灵石不等。
护送？以他的修为连当炮灰都不够。
看场子？没人雇他。
寻仇灭敌？更是自寻死路。
目光快速扫过，最终定格在一个刚录入的信息上：
“黑风沼泽外围，采集腐骨花二十株。报酬：十块下品灵石。要求：炼气一层及以上修为，三人成行。任务编号：沼字丁丑七三。”
陈玄心里一凛。
黑风沼泽凶名赫赫，阴森潮湿，毒虫瘴气弥漫，低阶妖兽横行。
腐骨花常伴生冥沼蛾群，单人行动风险极高。
但十块灵石，对他而言是一笔巨款。
任务要求三人组队，应能应对风险。
生存压力碾碎犹豫。
陈玄一咬牙，挤到柜台前。
对着后面神色淡漠的玄渊宗弟子嘶哑道：“我接沼字丁丑七三。炼气一层，陈三。”
那弟子抬眼扫了他一下，目光掠过他干瘦身板和破烂衣着，拿起玉简记录：
“姓名陈三，修为炼气一层，确认接取‘沼字丁丑七三’。任务信息已记录，完成后凭任务物品来领取报酬。”
很快，另外两人凑了过来。
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赵虎，炼气二层，眼神带着点江湖气，腰间别着把豁口砍刀。
另一个是二十出头的女修，柳燕，炼气一层，面容颇有几分姿色，眼波流转间带着刻意的媚态。
柳燕一出现就贴向赵虎，声音娇嗲：“赵大哥，这任务报酬不错，咱们一起吧？”
说话时，指尖似无意触碰赵虎手掌，丰满胸脯若有若无蹭着赵虎胳膊。
赵虎嘿嘿一笑，反手捏了捏柳燕的手：“好。有柳姑娘在，这趟肯定顺当。”
两人低声交谈，眼神交流间流露出心照不宣的默契，完全无视了一旁的陈玄。
陈玄心头微沉，暗自警惕。
翌日清晨，坊市边缘，三人沉默会合。
柳燕一路紧挨着赵虎。
陈玄刻意落后几步，与他们保持距离，让自己如同一个毫无存在感的影子。
他自信凭借蜇龙眠隐匿之效，独自潜入沼泽外围采摘并非不可能。
但有这两人在前面探路吸引危险，对他反而更有利。
他打定主意，一旦发现不对，立刻全力运转功法藏匿，让他们去应对，自己则伺机采摘药草。
这十块灵石，他志在必得，但绝不会为别人挡灾。
沼泽边缘景象足以让胆小者却步。
参天古木扭曲盘结，遮天蔽日。
腐烂枝叶堆积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腻湿滑，散发浓烈刺鼻腐臭味。
灰白瘴气弥漫林间，能见度低，吸入的空气带着黏腻腥气。
四周死寂，只有不知名虫豸的嘶鸣，更添诡异。
“跟紧点，眼睛放亮。”赵虎压低声音喝道，握紧砍刀走在最前面。
柳燕紧随其后，手里捏着一张劣质火球符，指节发白。
陈玄走在最后，警惕感知四周动静，时刻准备运转蜇龙眠，收敛气息。
在外围区域，他们找到了几株腐骨花。
漆黑花瓣散发淡淡腐肉气息，生长在腐烂发黑的树根旁。
三人小心翼翼采集着。
当他们深入一片更加泥泞的洼地时。
柳燕眼尖，指着洼地深处几株格外粗壮的腐骨花，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兴奋：
“赵大哥快看，那几株成色真好，采下来任务就差不多了。”
赵虎眼中闪过一丝贪婪，舔了舔嘴唇：“好，我去采。”
他刚要迈步，柳燕却一把拉住他，声音带着担忧：“赵大哥小心，你看那旁边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指向陈玄，“陈三兄弟，你眼神好，人也机灵。要不你去看看，赵大哥也好护着你点。”
陈玄心中一凛，暗道果然来了。
面上装出几分迟疑和害怕，看向赵虎。
赵虎被柳燕的关心捧得飘飘然，大手一挥，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陈三，去。柳姑娘说得对，你去探探路，有老子在，保你无事。”
陈玄心中冷笑，知道推脱不掉，也正合他意。
他装作无奈，小心翼翼地朝着那方向挪去，步伐缓慢谨慎。
蜇龙眠已在体内悄然加速运转，精神高度集中，随时准备进入深度隐匿状态。
就在陈玄靠近那几株花附近时，异变陡生！
洼地边缘那些覆盖苔藓的朽木猛地炸开，灰白色的冥沼蛾如同死亡的浪潮，轰然涌出。
“冥沼蛾！快退！”赵虎脸色剧变，吼声中带着惊骇，挥刀劈向扑来的飞蛾。
更多飞蛾从四面八方疯狂涌来，数量恐怖，悍不畏死。
混乱中，柳燕吓得花容失色。看着陈玄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狠毒决绝。
她猛地朝着陈玄的方向激发了火球符。
拳头大小的火球呼啸飞出，撞上一只冥沼蛾将其烧焦。
大部分冥沼蛾被火球激怒，立刻将猩红复眼锁定了陈玄。
嗡鸣声大作，灰色浪潮朝他猛扑下来。
柳燕脸上掠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庆幸，尖叫道：“赵大哥，快走！”
拼命拉着赵虎向来时方向突围。
陈玄早有防备，顺势朝着洼地的泥潭滚去。
落下的同时，蜇龙眠全力爆发，心跳骤缓，生机内敛到极致。
冰冷的烂泥包裹身体，他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头，再无半点声息。
嗡鸣声在头顶疯狂盘旋片刻。
冥沼蛾主要靠生命热源追踪猎物，失去了鲜活气息指引，蛾群焦躁地盘旋几圈。
最终放弃了这片死寂泥潭，汇成洪流，朝着逃跑的赵虎和柳燕猛追而去。
很快，远处传来赵虎凄厉绝望的惨叫和柳燕短促尖锐的哭喊。
随即戛然而止。
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陈玄在泥底保持着假死状态，直到外面彻底安静。
又过了许久，确认安全，才极其缓慢地爬出泥潭。
他看了一眼两人消失的方向，只有破碎衣物和暗红污迹。
没有丝毫犹豫。
陈玄立刻转身，手脚麻利地采下洼地深处那几株粗壮的腐骨花。
连同之前找到的，凑齐二十株，迅速塞进怀里。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起身离开。
目光扫过赵虎和柳燕殒命处散落的物品，陈玄心头闪过一丝犹豫。
但沼泽死寂中隐藏着太多危险，血腥味更可能引来其他妖兽。
更重要的是，他不想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自己能在此地安全行动的痕迹。
贪心，往往就是死亡的开始！
他强压贪念，毫不留恋，迅速而谨慎地朝着坊市方向退去。
每一步都踩在相对安全的路径上，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融入沼泽阴影的一部分。
回到坊务厅，陈玄挤到柜台前，将二十株沾满泥污的腐骨花摆在台面上。
值守弟子抬眼看了看花，又看了看狼狈不堪的陈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沼字丁丑七三。赵虎和柳燕呢？”弟子例行公事地问。
“死了。”陈玄声音嘶哑平静。
“被冥沼蛾吃了。我躲在泥里装死，侥幸逃过一劫。”
弟子点点头，没再多问，麻利检查腐骨花。确认数目无误后，拿出十块下品灵石推到陈玄面前：
“任务完成，报酬十块下品灵石，收好。”
在玉简上做了记录。
陈玄抓起冰凉灵石，刚想转身离开。
那弟子却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小子，命挺硬。那地方能活着出来不容易。我这里还有去沼泽深处采“阴魄草”的任务，报酬翻倍，要不要考虑下？”
陈玄猛地摇头，脸上瞬间堆满后怕，声音带上了颤抖：
“饶了我吧。这次是侥幸，那地方我这辈子都不想再靠近半步。”
语气坚决，攥紧灵石，头也不回地挤出人群。
暴露自己能安全进出黑风沼泽，那是找死。
这次有赵虎和柳燕做幌子，下次独自一人活着回来，或者频繁进出，必然引人怀疑。
在这坊市底层，一点异常都可能引来致命的窥视。
他必须表现得足够恐惧，足够平庸。
他没有回那个通铺客栈，那里人多眼杂。
陈玄在贫民区用一块灵石租下了一个勉强不漏雨的单人小屋。
关上门，背靠冰冷的土墙，他慢慢滑坐到地上。
黑风沼泽的经历，像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淋到脚。
他彻底看清了修仙界的底色。
信任，比冥沼蛾的翅膀还要脆弱。
力量，没有力量，连死亡的方式都无法选择。
他闭上眼，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蜇龙眠的每一个字句。
“安静地变强，缓慢地老去……”
陈玄无声地重复着，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
他不需要热血厮杀，不需要引人注目的荣光。
他要的，就是像在沼泽泥潭里那样，把自己藏起来，藏得深深的。
然后，用别人在争抢拼杀中虚耗掉的时间和资源，一点点磨砺自己，活得更长久。
陈玄闭上眼睛，沉入蜇龙眠那平静内敛的呼吸节奏中。
每一次心跳的放缓，每一次气息的悠长，都让他感觉更安全了一分。
这坊市底层，就是他的藏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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