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天气依然晴好，但空气里已经能明显感觉到深秋的凉意。胡同里的孩子们抓紧假期的尾巴，在空地上追逐打闹，笑声格外响亮。大人们则开始收心，准备迎接明天的工作。
林家大宅里，却比往日更安静几分。
林海生一早就被厂里叫去开节后生产动员会了。王桂香坐在屋檐下，一边择着晚上要吃的菠菜，一边时不时地朝院门外张望，眉头微蹙着，显然心里记挂着考察组的事。
林晓峰被要求在家温习功课，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见母亲和二姐神色都比往常严肃，也乖乖地坐在堂屋桌前，摊开了书本，只是眼神不时瞟向窗外。
林晓梅在药坊里，拿着抹布，将已经一尘不染的操作台、柜子又仔细擦拭了一遍，连墙角缝隙都不放过。她动作轻柔，抿着唇，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林晓兰则在书房里。她没有再翻看那些资料，只是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目光落在窗外那棵叶子已落了大半的枣树上，思绪沉静。
感知力如同无形的雷达，以她为中心，缓缓扫过院落、胡同、乃至更远一些的街道。没有发现那几股熟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气息。或许是假期，对方也暂停了活动。但她知道，这种平静不会持续太久。
明天，或者后天，考察组就该有确切消息了。
她在脑海中最后一次梳理应对的要点。技术问题，以报告为准，结合实际操作演示，涉及核心细节则含糊带过；家庭情况，如实但简略；资金来源、经营模式，账目清晰可查；未来发展，强调需要政策支持和技术指导……还有孙老，要在合适的时机，自然提及，作为技术思路的佐证。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脚步声，不是邮递员那种急促的，也不是陆建军那种沉稳有力的，而是带着点犹豫和试探的。
“林晓兰同志在家吗？”一个陌生的、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
林晓兰立刻起身，调整了一下表情，走出书房。院子里，王桂香已经站了起来，有些紧张地看着院门。林晓梅也从药坊里走出来。
林晓兰走到门边，应道：“在，哪位？”
“街道办事处的，王主任让我过来传个话。”门外的人说。
林晓兰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的男人，手里拿着个笔记本，看着像是街道的办事员，面相很普通。
“同志您好，请进。”林晓兰让开身。
那人却没进来，只是站在门口，脸上堆着笑：“不进去了，就两句话。王主任让我通知一声，区里国庆前不是发了通知吗？关于支持街道集体和个体经济发展的那个，明天上午九点，在街道办小会议室开个座谈会，邀请咱们街道几个有代表性的生产小组负责人参加，交流经验，也听听大家的困难。王主任特意点名，请林晓兰同志务必参加。”
座谈会？林晓兰心中微动。这时间点，有点巧。但她面上不显，点头道：“好的，谢谢同志，也谢谢王主任。我明天准时到。”
“那行，话带到了，我走了。”办事员合上笔记本，转身走了。
林晓兰关上门，若有所思。街道的座谈会，王主任特意点名，这或许是个机会，也是个考验。在考察组到来之前，先在街道层面亮亮相，听听上面的精神，也看看其他同行的情况。
“是街道有事？”王桂香走过来问。
“嗯，明天上午开个座谈会，让我去参加。”林晓兰简单解释，“就是聊聊怎么把街道的生产搞好。”
“哦，那是好事。”王桂香稍稍松了口气，不是考察组提前来了就好。
下午，林晓兰去了一趟陆建军所在的部队大院。门岗通报后，等了片刻，陆建军走了出来。他没穿军装，也是一身便服，看到林晓兰，点了点头：“去那边亭子说话。”
两人走到营区边缘一个小凉亭里，这里僻静，能看到营区的训练场，却没什么人经过。
林晓兰把街道座谈会的事说了。
陆建军听罢，沉吟道：“区里的精神我知道，是鼓励发展集体经济，也允许个体适当补充。这个座谈会，应该是例行公事。你去参加也好，了解政策风向，也可以看看其他同行的情况。不过……”他顿了顿，“说话要谨慎，多听少说，尤其不要过早暴露你的‘升级方案’和具体技术细节。交流经验，可以说说管理、质量把控这些通用的。”
“我明白。”林晓兰点头，又问，“考察组那边，有进一步消息吗？”
“暂时没有。”陆建军摇头，目光看向训练场上奔跑的士兵，“假期刚过，机关单位刚恢复办公，流程需要时间。不过，应该就这几天了。你沉住气。”
“嗯。”林晓兰应着，心里却并不慌乱。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剩下的就是等待。
“还有，”陆建军转过脸，看着她，眼神认真，“我得到消息，上次跑掉的那个人，还有那个‘老猫’，最近似乎都安静了。但越是安静，越要小心。他们可能也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或者等……考察组的结果。”
林晓兰心头一凛。对方果然没有放弃，只是在蛰伏。
“我会小心的。”她郑重道。
陆建军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给。”
林晓兰接过，打开一看，是几块用油纸包着的芝麻糖，烤得金黄，香气扑鼻。
“炊事班老乡自己做的，带多了，给你尝尝。”陆建军语气平淡，仿佛真是顺手。
林晓兰看着那几块糖，心里那点微妙的紧绷感，忽然就被这朴实的甜香冲淡了些。“谢谢陆大哥。”她将糖仔细包好，收进口袋。
“回去吧，明天座谈会，平常心对待。”陆建军送她到大院门口。
回到胡同，已是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炊烟，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
林晓兰走进院子，看到母亲正在灶间炒菜，姐姐在井台边洗衣服，晓峰蹲在枣树下看蚂蚁搬家。一切都充满了琐碎而真实的烟火气。
她忽然觉得，那些远处的风波、暗处的窥探、即将到来的考察，与眼前这宁静温暖的黄昏相比，似乎都隔了一层。她要守护的，就是这灯火可亲、家人团聚的寻常日子。
第二天上午，林晓兰准时来到街道办。小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年纪都不轻，看着都是各居委会下属生产组或者街道小工厂的负责人。王主任坐在主位，见她进来，笑着招手：“晓兰来了，坐这边。”
林晓兰在王主任旁边空位坐下，礼貌地向其他人点头致意。她能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好奇、打量，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坦然迎上，神色平静。
座谈会开得中规中矩。王主任先传达了区里最新的文件精神，鼓励大家解放思想，搞好生产，服务群众。然后让大家轮流发言，谈谈各自的情况、遇到的困难、需要的支持。
轮到林晓兰时，她言简意赅地介绍了“晓兰药坊”目前主要生产的产品、解决了街道两名妇女就业的情况，以及产品主要供应给街道福利院和附近居民，质量稳定，反响不错。提到困难，她只说目前规模小，原料采购和销售渠道比较单一，希望街道能在信息上多提供帮助。关于技术细节和未来规划，她只字未提。
她的发言务实、低调，符合她这个“街道扶持的个体生产小组”负责人的身份，既展示了成绩，又表明了困难和谦虚的态度，赢得了王主任赞许的目光和其他几位负责人善意的点头。
会议快结束时，王主任特别提了一句：“对了，晓兰同志的药膏，听说效果确实好，连部队医院那边都肯定过。这就是咱们街道挖掘出的能人嘛！大家要互相学习。”
林晓兰心里明白，这是王主任在给她“背书”，也是在向可能存在的更高层面的观察者传递一个信号——这个“林晓兰”是街道认可和扶持的典型。
座谈会结束，林晓兰随着人流走出街道办。秋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刚走到胡同口，就见邮递员骑着车迎面过来。
“林晓兰同志！电报！”
林晓兰签收，展开电报纸。上面只有一行字：
“调研小组定于十月十二日（周四）上午九时抵你处考察。请准备。部委技术推广办公室。”
十月十二日，也就是大后天。
山雨，终于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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