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重新恢复了安静，但空气却比之前更加凝滞了几分。方才门外那场闹剧的余波，似乎还隐隐回荡在梁柱之间。
王桂香脸色苍白，手还有些抖，强自镇定地给陈处长他们续上热茶。林海生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担忧的目光不时落在女儿身上。林晓梅则紧挨着妹妹站着，身体微微绷紧，像是随时准备抵挡什么。
陈处长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目光再次落在林晓兰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比之前更浓，却也多了一丝别的什么——或许是探究，或许是评估。
“林晓兰同志，”他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严肃，“刚才的事情，你怎么看？”
不是问“怎么回事”，而是问“你怎么看”。这个问题，显然不止针对事件本身。
林晓兰心念电转，知道这是考察的延续，甚至可能是更关键的审视。她略一沉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诚恳地说道：“陈处长，首先，我为刚才的意外干扰了各位领导的正常工作，再次表示歉意。这反映出我们药坊在品牌保护和市场监督方面，还存在漏洞和不足，给了不法分子可乘之机。这是我们需要深刻反思和改进的地方。”
先承认不足，姿态放低。
“其次，”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刚才那位大姐拿来的所谓‘我们的产品’，从包装到可能的内容物，都显然是假冒伪劣。我们药坊自成立以来，始终坚持选用合格原料，严格把控生产流程，每一批产品都经手人签字，留样备查。我们的产品主要供应街道福利院和周边信赖我们的老顾客，截至目前，从未接到过任何一起因产品质量问题导致的投诉。这一点，街道办的王主任、福利院的刘院长，以及许多老顾客都可以证明。”
摆出事实，强调一贯的质量和信誉。
“最后，”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向陈处长，“我认为这件事的发生，虽然令人不快，但也从侧面说明了两点。第一，我们的产品在周边群众中确实有了一定的口碑和市场影响力，否则不会被人仿冒。第二，”她顿了顿，声音更清晰了一些，“可能也因为我们药坊的发展，触动了一些人的利益，或者……引起了某些不必要的关注。”
她没有明说“关注”来自何方，但结合之前的事，以及考察组在场的时机，这话里的意味，陈处长等人未必听不出来。
吴工在一旁点了点头，插话道：“技术角度看，刚才那孩子脸上的红肿，边缘清晰，局限在涂抹部位，更像是接触了某种刺激性物质引起的急性接触性皮炎，不像是合格中药膏常见的过敏反应。而且，那包装仿冒得太粗糙，但凡用过你们正品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差别。”他这话，算是从技术上给林晓兰的说法做了个注脚。
陈处长听完，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着，沉默了片刻。堂屋里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嘀嗒声。
“嗯，”他终于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市场大了，难免鱼龙混杂。你们能保持本心，注重质量，这是好的。但就像你说的，品牌保护意识要加强。现在是有人用假盒子，将来保不齐有更逼真的仿冒。你们规模小，抗风险能力弱，这一点要格外注意。”
他这话，算是认可了林晓兰的解释，也点出了小作坊的脆弱性。
“谢谢陈处长提醒，我们一定注意。”林晓兰虚心受教。
“关于你提交的那份报告，”陈处长话题一转，回到了正题，“以及你们药坊目前实际运行的情况，我们基本了解了。”他看了一眼吴工和郑干事，两人都微微点头。
“技术方面，吴工更有发言权。”陈处长示意了一下。
吴工推了推眼镜，语气专业而客观：“林晓兰同志，你们现有的这套手工制作工艺，流程清晰，质量控制点明确，作为小规模、特定需求下的传统技艺产品，是成熟可用的，效果也经过了市场初步验证。实用性很强。”他先肯定了基础。
“但是，”他话锋也转了，“从现代化、规模化生产和技术发展的角度来说，局限性也很明显。依赖于个人经验，生产效率低，批次间稳定性受人为因素影响大，缺乏精确的量化标准和检测手段。你报告里提到的一些改进设想，比如标准化提取、精确检测等，确实是提升的方向，但正如你所说，需要相应的设备、技术和资金支持，不是目前这个阶段能实现的。”
他的评价非常中肯，既肯定了现有技术的价值，也指出了其传统作坊的固有缺陷，并对林晓兰报告中“高大上”的设想给出了符合实际的定位——是方向，但不是现状。
林晓兰认真听着，不时点头。这正是她想要达到的效果：让考察组看到技术的实用性，同时也清楚认识到其局限性和升级的困难。
“所以，”吴工总结道，“这项技术，作为解决局部需求、体现民间智慧的典型案例，是有价值的，也符合当前挖掘民间实用技术的政策导向。但如果要作为成熟技术向更大范围推广，尤其是面向工业化生产推广，目前条件还不完全具备，需要进一步的规范化研究和技术支持。”
这个结论，和林晓兰自己预设的几乎一致。
陈处长接过话头：“吴工的意见很中肯。林晓兰同志，你们这个‘晓兰药坊’，作为街道扶持起来的个体生产小组，解决就业，服务社区，产品有一定效果，这些成绩值得肯定。部里这次推广项目的初衷，也是要发现和扶持这样的典型。”
他语气稍稍缓和：“至于后续……我们会将这次考察的实际情况，包括你们的技术特点、运行模式、遇到的困难（比如今天的假冒事件），以及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形成书面报告，向上级汇报。是否纳入下一步的重点推广扶持名单，需要综合评估和集体决策。”
他没有给出任何承诺，但这本就是意料之中。能得到“肯定”和“如实汇报”，已经是现阶段不错的结果。
“我明白，陈处长。”林晓兰态度恳切，“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会继续脚踏实地，把现有的产品做好，服务好街坊邻居。如果能得到上级的指导和帮助，我们当然求之不得，也会更加努力。如果暂时条件还不成熟，我们也会继续积累经验，慢慢探索。”
不卑不亢，目标明确，态度端正。
陈处长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满意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他站起身：“今天的考察就到这里吧。感谢你们的配合。”
考察结束了。
林晓兰和家人连忙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院门口，看着陈处长三人坐上那辆绿色吉普车，驶离胡同。
直到车影彻底消失，王桂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腿一软，差点没站稳，被林晓梅扶住。
“可算是走了……吓死我了……”王桂香抚着胸口，心有余悸，“还有刚才那个闹事的，我的天，怎么偏赶这时候……”
林海生也抹了把额头的汗，看向女儿，眼神复杂，有后怕，更有骄傲：“晓兰，你今天……处理得很好。”
林晓梅紧紧握着妹妹的手，手心都是汗：“晓兰，你没事吧？”
林晓兰摇摇头，对家人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我没事。大家都做得很好。”她的目光却越过家人肩头，看向胡同口，眼神深处依旧沉着。
风波暂时平息，考察也告一段落。
但尘埃，并未落定。
部委的报告会怎么写？那个逃走的“老猫”和暗处的眼睛，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动作？假冒药膏的事，是孤立的讹诈，还是系列阴谋的开始？
还有……陆建军那边，是否抓住了昨晚那个窥探者的尾巴？
她转身，看着自家安静的院落。枣树在秋风中轻轻摇曳，落下最后几片叶子。
山雨欲来前的短暂宁静，或许已经结束。而真正的风浪，可能才刚刚开始积聚力量。
但她知道，无论接下来面对什么，她都必须，也必定，要守住这个家，守住这份刚刚起步的事业。
“妈，爸，姐，咱们回屋吧。”她轻声说，挽起母亲和姐姐的胳膊，“中午了，该做饭了。”
生活总要继续。而 vigilance（警觉），将是她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如影随形的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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