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那场喧嚣的寿宴,如同夕阳最后的余晖,温暖却短暂。新年刚过,冬寒未消,石壁庄便捎来了沉重的口信:老太太近来水米难进,整日昏睡,恐怕是熬不过这个春天了。
小女儿廷秀接到消息,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连夜便往老家赶。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看到床上母亲形销骨立、气息微弱的模样,所有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眼泪涌了出来。
“妈……我回来了,七妹回来了。”她扑到床边,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声音哽咽。
接下来的日子,廷秀抛开了城里的一切,成了母亲床前最固执的守护者。她用小小的汤匙,舀着温热的米汤,像哺育婴儿般,一点一点润湿母亲干裂的嘴唇。炖了稀烂的参水,一遍遍耐心地喂。她给母亲擦洗日渐松弛的皮肤,按摩僵硬的四肢,尽管母亲已无知觉。
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握着母亲的手,俯在那几乎失聪的耳边,絮絮地说话,声音不大,却充满力量:
“妈,城里现在变化可大了,到处是高楼,您以前常去的那条街,现在叫解放碑步行街,热闹得很……”
“妈,您记得李二吗?她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上次还问起祖祖……”
“妈,我给您唱个歌吧,就您小时候教我的那首‘月亮光光’,您听啊:‘月亮光光,芝麻烧香……’”
她的守护,仿佛真的唤醒了生命深处最后一丝微光。在廷秀不眠不休的照料下,郑克伦竟又缓过来一些,能勉强咽下些流食,偶尔喉咙里会发出一点含糊的“嗯”声,枯瘦的手指也会几不可察地回握一下。
家中还有工作,廷秀无法久留。守了足足三个月后,见母亲情况似乎稳定下来,她不得不开始收拾行装。离别前夜,她照例坐在母亲床边。
昏黄的灯光下,一直昏睡的郑克伦,忽然嘴唇嚅动,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话语,那话语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七妹啊……你小的时候……我最心疼你了哇……”
廷秀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把脸贴上去,不住地点头,声音颤抖:“是了,妈,我记得……您对我最好了,什么都紧着我……”
这突如其来的、清晰的回光返照,更像是一场郑重其事的告别。第二天清晨,廷秀红着眼眶,一遍遍叮嘱兄嫂:“哥,嫂子,妈就拜托你们了。米汤要温的,参片在左边抽屉,勤给她翻身……我、我过阵子再回来看她。” 她最后坐到床头,深深地看着母亲安详(或许是沉睡)的面容,最后一次紧握那双苍老的手,把脸贴上去,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母亲的手背。她知道,母亲可能感觉不到这温度,也听不见她心中的呐喊,但她依然完成了这场无声的诀别。
廷秀的身影消失在村口后,郑克伦仿佛终于卸下了最后一丝人间的牵挂。儿媳端来悉心熬煮的米汤,她紧抿双唇,纹丝不动。清水沾湿了嘴角,她倔强地撇开头。她不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静静地躺着,呼吸变得轻浅而缓慢,像一段即将燃尽的线香。这是一种沉默却无比清晰的宣言:我累了,这人间漫长的路,我走到了头,该去找那个等了我几十年的老头子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春寒料峭,霜结窗棂,她没有再醒来。走得极其平静,仿佛只是沉入了一个再无病痛、黑暗与孤寂的,永久的安眠。
消息如风般传开,散落各地的孙辈们,再次从城市、从异乡汇聚到这名为“新庄”的故土。葬礼依着最质朴的乡俗进行。几个大人合力,小心翼翼地将母亲的遗体从木板抬入那口厚重的柏木棺椁时,所有人都惊愕地屏住了呼吸——老人轻得不可思议,仿佛只剩下骨架与一层皮肤,像深秋枝头最后一片失去所有水分的枯叶,像一团没有重量的、干燥的蒲绒。
“妈……怎么这么轻……”大儿媳哑声低语,眼泪倏然滑落。
这惊人的轻,叩击着每个人的心房。那一生的坚韧、历经的苦难、无尽的慈爱与牵挂,似乎都已随着岁月的火焰熬干、风化,只留下这具近乎透明的躯壳,和沉甸甸的、无法称量的记忆。
人们依照她生前无数次、近乎执念的念叨,将她安葬在新庄旁边那面向阳的缓坡上。那里芳草萋萋,青杠苍翠,紧挨着的,是她丈夫杜辉已沉睡了几十年的坟茔。分隔了漫长岁月的老两口,终于在这片他们曾共同用汗水浇灌、用脊梁支撑、养育了后代又目送他们远行的土地上,再次紧紧相依,实现了永恒的团聚。
从此,清明蒙蒙的雨丝里,春节凛冽的寒风中,总会有子孙从喧嚣的城市归来,沿着记忆里的土坡坡,走上那座开满野花的山坡。他们在两座并肩的朴素坟茔前,摆上纸钱,点上香烛,点燃一串响亮的鞭炮。
“外公,外婆,我们来看你们了!”年轻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鞭炮声“噼啪”炸响,清脆而热烈,惊起飞鸟,划破山野的寂静,也仿佛在向长眠的祖辈传递着跨越时空的讯息:散落天涯的枝叶,从未忘却滋养他们的根脉。硝烟散尽,纸屑纷飞,山坡重归它恒久的宁静。唯有那拂过坟头青草的山风,年复一年,温柔低语,如同不息的生命流转,也如同家族记忆里,那永恒的陪伴与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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