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仁茶铺临河而建，竹帘半卷，清风徐来。
白晔与皓凌临窗而坐，桌上摆着两碗温热的杏仁茶，一碟桂花糕，一碟芝麻糖。河面波光粼粼，偶有乌篷船划过，船娘哼着江南小调，悠悠荡荡。
皓凌将一块桂花糕推到白晔面前：“尝尝这个，这家铺子的桂花糕是南都一绝，宫里御厨都做不出这个味道。”
白晔拈起一块，入口即化，桂香清甜：“好吃！”
皓凌托腮看着他，眼中含笑。阳光透过竹帘缝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少女的侧颜温柔美好。
“小时候，母后也常带我来这儿。”她轻声说，“后来她走了，我就自己来。坐在这个位置，看河，看船，好像她还在。”
白晔停下动作，看着她。
皓凌笑了笑，摇头：“不说这个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一直住在郑前辈府上吧？”
白晔认真想了想：“郑爷爷说要教我凝练剑气，等学会了，我想……继续行走江湖。李叔说要带我去北边看看，说那边有天国，有雪山，有大漠，跟南境不一样。”
“江湖……”皓凌眼神微黯，“那会很远吧。”
“皓凌姐姐也可以来啊。”白晔理所当然地说，“李叔说江湖儿女，哪里都能去。”
皓凌失笑：“我是公主，哪能随便乱跑。”
两人正说着，铺子门口忽然一暗。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立在门前。
皓凌抬头，脸上的笑容凝住了。
白晔也跟着看去，眼睛一亮：“皓曦姐姐！”
皓曦站在那儿，依旧是一身简约宫裙，外罩轻纱披风。她似乎刚从外面进来，发梢还沾着些微水汽——方才在酒楼上，她终究没忍住，还是下了楼。
梦溪跟在她身后，偷偷朝白晔挤了挤眼。
皓曦的目光在铺内扫过，落在白晔和皓凌身上，最后定格在两人之间那碟被分享的桂花糕上。她神色依旧清冷，但若细看，能发现那如寒潭般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微微化了。
“皇姐？”皓凌站起身，有些意外，“你怎么……”
皓曦走进铺子，在两人桌边停下。她没有立刻回答皓凌，而是先看向白晔：“伤好了？”
声音依旧淡，却比平时软了几分。
白晔连忙点头：“好了好了，郑爷爷说再养两天就全好了。”
“那就好。”皓曦这才转向皓凌，“我怎么来了？来看看你。倒是你，怎么随便出宫，还……”她顿了顿，“还和男子单独在此。”
这话说得平静，却让皓凌脸一红：“皇姐，白晔才十二岁，我自然是当弟弟一样看待。而且……他不是外人。”
皓曦不置可否，目光扫过桌上两碗杏仁茶，两双筷子。
白晔察觉气氛微妙，赶紧打圆场：“皓曦姐姐坐，一起吃点心！这桂花糕可好吃了。”
他起身，有些手忙脚乱地搬来椅子，还用袖子擦了擦椅面。这动作自然流露出对皓曦的亲近和重视——方才皓凌来时，他可没这般殷勤。
皓凌看在眼里，心头微微一涩。
皓曦却似乎被这笨拙的举动取悦了，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在白晔拉开的椅子上坐下，姿态优雅从容。
梦溪站在她身后，忍不住抿嘴偷笑——殿下啊殿下，明明都准备回宫了，走到半路又折回来，还说什么“忽然想喝杏仁茶”。这借口，连她这当侍女的都不信。
皓凌也重新坐下，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皇姐今日出宫办事？”皓凌问。
“嗯。”皓曦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白晔脸上，“你呢？伤势初愈，不该好好休养？”
“郑爷爷放我半天假。”白晔老实回答，“而且我都好了，你看。”他挥了挥手臂，示意自己很精神。
皓曦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心头那点郁结莫名散了些。她伸手，将白晔面前那碟桂花糕往他那边推了推：“既喜欢吃，就多吃些。”
这动作自然亲昵，仿佛做过无数次。
皓凌咬了咬唇，也拈起一块芝麻糖，递到白晔面前：“小白晔，尝尝这个，也很甜。”
白晔左手桂花糕，右手芝麻糖，嘴里还塞着没咽下去的，一时有些忙乱。
皓曦看了皓凌一眼，没说话，只端起白晔那碗杏仁茶，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慢点吃，别噎着。”
白晔下意识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温热的杏仁茶顺喉而下，带着淡淡甜香。
这动作太过自然，仿佛两人之间早已习惯如此。
皓凌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她忽然想起，白晔在曦华宫那几日，皇姐便是这般照顾他的。喂药、擦汗、盖被子……那些她听宫人说起时只当是姐姐照顾弟弟的举动，如今亲眼看见，才觉出其中不同。
那不是姐姐对弟弟。
至少，不完全是。
皓凌垂下眼，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她与白晔相识不久，虽然亲近，但终究比不上皇姐与他那些朝夕相处的时日。方才白晔对皇姐下意识的偏袒和殷勤，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只是……不甘心。
皓曦似乎察觉到妹妹的情绪，抬眼看向皓凌，声音柔和了些：“你也吃些。这铺子的杏仁茶，确实不错。”
这算是让步，也是安抚。
皓凌抬眼，对上皇姐的目光。姐妹俩眼神交汇，一瞬间都明白了对方的心思。
皓曦眼中是警告，也是无奈——她还小，不懂这些。
皓凌眼中是委屈，也是倔强——我不小了。
白晔全然未觉，只是觉得两位姐姐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他咽下糕点，小心翼翼地问：“皓曦姐姐，皓凌姐姐，你们……吵架了？”
皓曦摇头：“没有。”
皓凌也勉强笑了笑：“没有。”
白晔这才放心，又拿起一块桂花糕。这次他没自己吃，而是掰成两半，一半递给皓曦，一半递给皓凌：“姐姐们也吃。”
这笨拙的讨好，让两人心头都是一软。
皓曦接过那半块糕点，指尖无意间触到白晔的手。少年手指修长，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温暖有力。
她耳根微热，面上却不动声色，小口吃着糕点。
皓凌也接过，低头慢慢吃。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梦溪在一旁看着，心中感慨：白公子这无意间的举动，倒是化解了一场无形的风波。只是……这姐妹俩的心思，怕是没那么容易平复。
正想着，铺子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一个醉醺醺的声音由远及近：“让开！都给本少爷让开！”
几人抬眼看去。
只见一个锦衣青年摇摇晃晃走来，约莫二十出头，面色潮红，满身酒气。他衣着华贵，但穿得歪歪扭扭，腰间玉佩叮当作响。身后跟着三四个家仆，想扶又不敢扶，只能亦步亦趋跟着，满脸愁苦。
“少爷，少爷您慢点……”
“滚开！”青年甩开家仆的手，踉跄着走进铺子，目光在铺内一扫，定格在窗边这一桌。
他的眼睛立刻亮了。
皓曦和皓凌虽衣着朴素，但容貌气质绝伦，一个清冷如月，一个柔美似水，并坐一处，简直如同画中仙子。
“哈哈哈！”青年大笑，摇摇晃晃走过来，“今儿是什么日子，竟让本少爷遇到这等绝色！还是两个！”
白晔眉头一皱，站起身挡在两位姐姐身前。
皓曦神色冷了下来。皓凌也沉了脸。
青年走到桌前，目光在皓曦和皓凌脸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皓曦身上——她气质更冷，容貌更绝，更合他这种纨绔的胃口。
“这位美人儿……”他伸手就要去摸皓曦的脸，“陪本少爷喝一杯如何？”
手还没碰到，就被白晔一把抓住手腕。
“拿开你的手。”白晔声音冷了下来。
青年一愣，随即大怒：“哪来的小子，敢管本少爷的事？知道本少爷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白晔手上用力。
“哎哟！”青年痛呼一声，酒醒了大半，“松手！快松手！”
身后家仆见状，连忙上前：“小子放肆！这是我们王家大少爷！”
“王家？”皓凌冷笑，“哪个王家？”
“京城还有几个王家？”一个家仆昂首道，“刑部尚书王啸王大人，正是我们老爷！这是我们大少爷王皓！小子，识相的赶紧松手！”
王皓？
皓曦和皓凌对视一眼，都想起这个人来。
王啸是南国老臣，执掌刑部多年，为人刚正，在朝中颇有威望。可惜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王皓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整日与郑雄之流厮混，不学无术。小儿子王浩倒是勤勉好学，被王啸寄予厚望。
据说王啸对这大儿子早已失望，只求他不惹大祸，混吃等死便好。
没想到今日，竟撞到她们面前。
“王皓？”皓凌站起身，声音冰冷，“王尚书若知道你在外如此行事，不知作何感想。”
王皓此时手腕还被白晔抓着，疼得龇牙咧嘴，却仍嘴硬：“我爹怎么想，关你屁事！你们知道我爹是尚书，还敢如此无礼？快让这小子松手！否则……”
“否则怎样？”皓曦也缓缓起身。
她这一起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仪自然流露。虽未表明身份，但那份气度，绝非寻常女子能有。
王皓愣了愣，酒又醒了几分。他仔细打量皓曦，越看越心惊——这女子的容貌气质，怎么有些眼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
“少爷，这……”一个家仆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这两位姑娘，怕不是普通人家的……”
王皓心里打鼓，但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愿丢了面子，强撑着道：“不管你们是谁，今日得罪了本少爷，就别想轻易了事！给我……”
他话没说完，白晔手上又加了分力。
“啊——！”王皓惨叫。
“道歉。”白晔只说两个字。
“我道什么歉！该道歉的是你们！”王皓疼得冷汗直流，却还嘴硬。
白晔皱眉。他不想惹事，但这人实在讨厌。正犹豫要不要再给点教训，皓曦忽然开口：
“白晔，松手。”
白晔一愣，但还是依言松开。
王皓连忙后退，揉着红肿的手腕，眼中闪过怨毒：“你们等着！我这就回去叫人！”
“不必了。”皓曦淡淡道，“梦溪。”
“在。”梦溪上前一步。
“去告诉王尚书，”皓曦声音平静无波，“他儿子在外醉酒闹事，冲撞贵人。让他自己来领人。”
梦溪应声：“是。”
王皓和几个家仆都愣住了。
这口气……这姿态……
王皓脸色渐渐发白。他终于想起这女子像谁了——去年宫宴，他随父亲远远见过一次。那位坐在皇帝身侧，清冷如月的大皇女皓曦公主！
“你……你是……”他声音开始发抖。
皓曦不再看他，只对白晔和皓凌道：“走吧，这儿吵。”
白晔点头，护着两位姐姐往外走。
王皓想拦又不敢拦，僵在原地，面如死灰。
走出铺子，河风一吹，方才的喧闹仿佛一场梦。
皓凌低声问：“皇姐，真要告诉王尚书？”
“嗯。”皓曦神色平静，“王啸为人正直，教子无方已是失职。若再纵容，迟早惹出大祸。今日让他领个教训，也是为他好。”
白晔似懂非懂，只道：“皓曦姐姐说得对。”
皓凌看了他一眼，心中那点酸涩又泛上来。她终究比不上皇姐，思虑周全，处事果断。
皓曦似有所觉，转头看她：“你也该回宫了。私自出宫，还险些惹出事端，父皇若知道，少不了责罚。”
皓凌抿唇：“我……”
“我会替你遮掩。”皓曦打断她，“但下不为例。”
皓凌这才松了口气：“谢谢皇姐。”
皓曦又看向白晔：“你呢？回郑府？”
白晔点头：“李叔和辛大哥还在等我。”
“我送你。”皓曦很自然地说。
“我也……”皓凌刚开口，就被皓曦看了一眼，后半句咽了回去。
“你回宫。”皓曦不容置疑。
皓凌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白晔看看皓曦，又看看皓凌，小声道：“皓凌姐姐，下次……下次我再请你吃杏仁茶。”
皓凌这才展颜一笑：“好，说定了。”
三人就此分别。
皓凌坐上回宫的马车，撩开车帘，看着皇姐和白晔并肩离去的背影。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亲密无间。
她放下车帘，靠在车厢上，闭上眼睛。
心里空落落的。
而另一边，皓曦与白晔缓步走在河畔。
夕阳西下，将河水染成金红。
“皓曦姐姐，”白晔忽然开口，“刚才……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护着皓凌姐姐。”白晔认真道，“也谢谢你……护着我。”
皓曦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少年眼中清澈见底，映着夕阳，也映着她的身影。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
“傻话。”她轻声说，“护着你，是应该的。”
因为她自己……
想要护着他。
一辈子。
风吹过，柳絮纷飞。
远处传来晚钟声，悠远绵长。
江湖路远，但有这一刻温暖，便足够了。
至于那些暗涌的情愫，那些未说出口的话……
来日方长。
且行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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