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城区的建筑风格与城市其他区域截然不同。这里是灰域降临前城市的发源地，保留着上个世纪甚至更早的建筑痕迹：斑驳的石墙、锈蚀的铸铁栏杆、尖顶的哥特式房屋，以及那些雕刻着复杂花纹但已残破不堪的窗棂。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又仿佛加速腐朽，一切都笼罩在一种迟暮而诡异的氛围中。
钟楼矗立在旧城区的中心广场上，是这片区域最高的建筑。它由暗灰色的巨石砌成，表面布满风化和某种能量侵蚀的痕迹，顶端的大钟早已停止转动，指针永远指向一个模糊的时刻。整座钟楼散发出一种不祥的寂静，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随时可能苏醒。
我们潜伏在广场边缘一栋三层建筑的废墟里，通过破碎的窗户观察着钟楼和周围的情况。时间是正午，但灰域的天空永远是一片昏黄，没有阳光，只有均匀得令人压抑的灰暗光线。
“没有净界学会的踪迹。”王硕放下望远镜，低声道，“广场上很干净，连低阶诡异都没有。这不正常。”
确实不正常。如此重要的地点，净界学会不可能不设防。除非...
“他们在里面。”程野凝视着钟楼底层的拱形大门，“或者在等着我们进去。”
赵毅检查着装备：“我们现在怎么办？等队长他们，还是先进去侦查？”
程野看了眼时间：“距离约定会合还有二十个小时。我们不能干等。李锐，王硕，你们两个留在外面，建立观察点，监控广场和周边区域。林远，赵毅，跟我进去。”
“就我们三个？”赵毅皱眉。
“人越少越隐蔽。”程野已经起身，“如果里面真有埋伏，大队人马反而容易被一网打尽。我们进去的目的不是战斗，是确认入口情况和获取情报。一旦有变，立刻撤退。”
李锐和王硕点头表示明白。他们开始布置简易的监控设备和撤退路线。
我和赵毅检查武器，跟在程野身后，小心翼翼地向广场移动。碎石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提心吊胆，但直到我们抵达钟楼大门前，都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大门是厚重的橡木材质，表面雕刻着早已模糊的宗教图案，此刻虚掩着，露出一条足够一人通过的缝隙。门缝里透出深沉的黑暗，以及一股陈年的灰尘和霉变气味，还有一种...更难以形容的、仿佛无数细语交织在一起的窸窣声。
程野站在门前，闭上眼睛感知了片刻。
“里面有人，不止一个。”他睁开眼，“但不是活人...也不是完整的诡异。是某种...残响。”
“残响？”我不解。
“强烈的记忆或情感在特定环境中留下的印记。”程野解释，“就像录音带，在特定条件下会重复播放。这里的时间流逝异常，这些东西可能比别处更...持久。”
他率先侧身进入门缝，我和赵毅紧随其后。
钟楼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广阔。大厅挑高至少有十五米，四周的墙壁上原本可能有彩色玻璃窗，但现在只剩下空洞的窗框和零星几片顽固的彩色玻璃碎片。地面铺着磨损严重的大理石地砖，中央是一个螺旋上升的石阶，通往上层。
而大厅里，确实有“人”。
十几个半透明的人形光影在缓慢地移动，重复着固定的动作：有的在清扫并不存在的地面，有的在翻阅看不见的书籍，有的只是站在那里，抬头望着早已不存在的钟。他们穿着旧式的服装，面容模糊，对我们的进入毫无反应，就像全息投影一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些都是...过去的影像？”赵毅压低声音，显然被这诡异的场景震撼了。
“记忆的残影。”程野绕过一个正在擦拭空气的侍女光影，“不要触碰它们，也不要试图交流。它们没有意识，但可能承载着强烈的情绪，接触可能导致精神污染。”
我们小心翼翼地穿过大厅，向螺旋石阶走去。那些光影仿佛真的只是投影，我们的穿过没有引起任何涟漪。
石阶狭窄而陡峭，每一步都激起厚厚的灰尘。墙壁上有老式的壁灯，但早已熄灭。我们依靠便携光源照明，光线在盘旋的楼梯间投下晃动的影子。
二楼是一个宽敞的空间，看起来曾经是集会或祷告的场所。长椅倒塌，讲台破碎，而这里的光影更多——数十个半透明的人影跪在地上，仿佛在祈祷，但他们的姿态僵硬，动作循环，如同坏掉的玩偶。
程野突然停下脚步，示意我们安静。
我屏息倾听。
除了那些光影重复动作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窸窣声，还有一种声音——从楼上传来。
那是...钟摆晃动的声音。
哒...哒...哒...
规律，沉重，但这座钟楼的钟明明早已停止。
“上面。”程野低语，继续向上。
三楼、四楼...每一层都有不同的光影场景，仿佛在展示这座钟楼过去的片段：图书馆、档案室、观测台...时光在这里被切片保存，如同一个诡异的博物馆。
终于，我们抵达了顶层。
顶层是一个圆形的空间，直径大约二十米，高耸的穹顶上原本可能有壁画，现在只剩下斑驳的色块。最引人注目的是环绕墙壁的——镜子。
数十面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镜子，镶嵌在墙壁上，有的完整，有的破碎，镜面都蒙着厚厚的灰尘，但依然能模糊地映照出身影。而在圆形空间的中央，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钟摆——正是它发出的声音。
但钟摆下方，没有钟。
那里是一个旋转的、如同漩涡般的暗银色光晕，直径约两米，悬浮在离地半米的高度。光晕缓慢旋转，表面不时闪过一些破碎的影像片段：一张模糊的脸、一截街道、一只手、一页翻动的书...它们出现又消失，速度快得难以捕捉。
“那就是入口。”程野凝视着那个漩涡，“‘遗忘坟场’的入口。”
然而，我们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在镜子环绕的房间边缘，躺着三具尸体。
都穿着净界学会的白色制服，死亡时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他们的死状极其诡异——没有外伤，没有血迹，但脸上的表情扭曲到了极致，眼睛圆睁，瞳孔扩散，嘴巴大张，仿佛在死前看到了无法承受的恐怖。更奇怪的是，他们的手中都紧紧握着一面小镜子，镜面全部破碎。
“他们尝试进入，但失败了。”程野蹲下身检查尸体，但没有触碰，“精神崩溃，意识被坟场吞噬。这些镜子...”
他看向墙壁上那些蒙尘的镜面。
“...是媒介，也是陷阱。”
就在这时，房间中央的漩涡突然加快了旋转速度！那些闪过的影像碎片变得更多、更快，同时，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人同时呢喃的声音开始从漩涡深处传来！
“退后！”程野猛地起身，拉着我和赵毅向楼梯口退去。
但已经晚了。
墙壁上所有的镜子，突然同时亮起！
不是反射我们的光，而是从镜面内部发出的、冰冷而苍白的光芒！每一面镜子中，都开始浮现出影像——但不是反射我们现在的样子。
我看到一面镜子里，映出的是我童年时居住的老房子客厅，母亲正背对着我做饭；另一面镜子里，是我高中时的教室，黑板上写着看不懂的公式；还有一面，是我第一次遇见程野的那个灰域边缘的废墟...
赵毅也僵住了，他死死盯着其中一面镜子，里面映出的是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可能是他的父亲，或者某个重要的前辈。
程野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目光在几面镜子间快速移动，我看到其中一面镜子里映出的是一片火海，火中有一个人影；另一面是黑暗的实验室，无数导管连接着一个模糊的容器...
“不要看！”程野厉声喝道，但他的声音仿佛被房间吸收，变得微弱，“这些镜子在读取我们的记忆，制造幻象！闭上眼睛！不要被吸引！”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闭上眼睛，但那些影像已经烙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些呢喃声越来越大，开始形成断断续续的话语：
“留下来吧...”
“看看真实的你...”
“遗忘即是解脱...”
“快走！”程野抓住我和赵毅的手臂，强行将我们拖向楼梯。
就在我们即将踏上楼梯的瞬间，房间中央的漩涡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吸力！无形的力量拉扯着我们的身体，要将我们拖向那个记忆的深渊！
程野猛地转身，单手向前一推！银白色的光芒在他掌心炸开，形成一道屏障，暂时抵住了那股吸力！
“跑！不要回头！”
我和赵毅连滚爬爬地冲下楼梯，程野紧随其后。身后的吸力如影随形，那些镜子的光芒透过楼梯口照射下来，呢喃声在整座钟楼中回荡。
我们几乎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一层，两层...直到冲回大厅，那股吸力才骤然消失。
大厅里的那些记忆光影依然在重复着动作，对我们的仓皇逃离毫无反应。
我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衣服。
“刚...刚才那是什么？”赵毅的声音还在发抖。
“入口的自我保护机制。”程野靠在墙上，脸色发白，刚才的对抗显然消耗不小，“它筛选进入者。意志不够坚定，或者有太多未解心结的人，会被那些记忆幻象吸引，然后...”他看了一眼楼上，“就像那些人一样。”
我想起那三具净界学会成员扭曲的死状，不寒而栗。
“那我们怎么进去？”我问，“如果每个人都会被记忆幻象攻击...”
“不是攻击，是诱惑。”程野纠正道，“它展示你最深刻、最怀念或最痛苦的记忆片段，诱惑你沉浸其中，从而剥离你的现实感。要抵抗，必须做到两点。”
他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明确区分记忆和现实。第二，有比那些记忆更强大的、想要前进的执念。”
他看向我，眼神深邃：“阿远，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说出看到的几个片段。
程野点头：“都是你重要的过去。但你能在关键时刻移开视线，说明现实对你的牵绊更强。”他顿了顿，“这是好事。”
“那你呢？”我问，“你看到了什么？”
程野沉默了片刻。
“一些...我不愿回忆，但必须面对的东西。”他最终说，没有具体描述，“但没关系，我知道什么是真实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我们回据点。等孙队长他们到了，再制定详细的进入方案。现在我们知道入口的情况了，也知道了危险所在。接下来需要准备精神防护装备，还有...”
他看向楼梯方向，眼神凝重。
“...我们需要一个‘锚点’。”
“锚点？”
“一个在幻境中也能提醒我们现实存在的标记物。”程野解释，“可以是某种强烈的情感连接，一个重复的暗号，或者一个具象的物品。有了锚点，即使在记忆幻象中迷失，也有机会找回自我。”
我想起我们之前约定的暗号和手势。
“那些不够。”程野摇头，“坟场的幻象可能会扭曲我们对暗号的理解。我们需要更根本的东西。”
他没有说是什么，但我隐约猜到了。
我们悄悄离开钟楼，返回藏身的建筑废墟。李锐和王硕报告说，在我们进入期间，广场周围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距离孙启明带领的明队抵达，还有十八个小时。
程野靠在墙角，闭上眼睛，开始恢复体力。我知道，他在为即将到来的真正挑战做准备。
遗忘坟场。
一个埋葬记忆的地方。
而我们，将要带着最珍贵的记忆，去那里取回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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