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世仁倒台的余波尚未完全平息，来自更高层面的、更隐晦也更制度化的打压，便如同初冬的寒风，悄无声息地渗入了青州县的肌理。
这一日，由府衙转呈的行省吏房考评文书，终于抵达了青州县衙。
文书用词冠冕堂皇，盖着鲜红的行省吏房大印，其核心内容却让县衙二堂内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青州县上年度的考评等第，赫然是一个刺目的“中下”。
评语更是含糊中带着尖刺：
“青州县令陈恪，锐意进取，于税赋稽核、仓廪管理颇有建树，然……行事过于操切，不谙官场和睦之道，致州府不宁，乡绅怨怼，有扰地方安定之虞。望其日后敛锋藏锐，多循旧例，以全大体。”
“荒谬！无耻！”
周淳气得胡须都在颤抖，将文书重重拍在桌上，
“税赋增收三成，仓廪账实清晰，历年积案清理七成，清河乡试点百姓称颂……这桩桩件件的实绩，竟抵不过一句‘行事操切’、‘不谙和睦’？这‘乡绅怨怼’，指的莫非就是潘世仁、刘德海之流？”
沈括面色铁青，指着自己刚刚核算出的年度数据汇总：
“大人，按行省通行的《州县考功则例》，仅税赋一项，我青州便已远超‘上等’标准，更遑论政务效率、民刑诉讼结案率等其他指标。”
“此考评，完全无视事实依据！”
苏十三冷然道：
“这怕是潘世仁余孽，或其座师潘侍郎的手笔。”
“杀人不用刀，一句考评不佳，便能断送大人数年心血，阻塞升迁之路。”
陈恪拿着那份考评文书，指尖在“中下”两个字上轻轻摩挲，脸上并无多少愤怒，反而露出一丝预料之中的冷笑。
他抬眼看向窗外，院中那棵古槐在风中摇曳，落叶纷飞。
“他们怕了。”
陈恪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
“怕的不是我陈恪个人，而是我带来的这套东西——数据、流程、规则。这套东西，让他们赖以生存的模糊地带、人情关系、上下其手的空间，受到了威胁。”
“所以，他们要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来否定它。”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义愤填膺的众人：
“愤怒无用，申诉亦难改其心。他们想用这考评将我们压下去，我们偏要把它当成一面锣，敲得更响！”
“大人的意思是？”
周淳强压怒火问道。
“他们不是无视数据吗？那我们就让数据，变得让他们无法无视。”
陈恪走到沈括整理的数据汇总前，
“周主簿，沈括，你们将青州县过去一年的所有政绩——税赋明细、政务流程优化前后的效率对比、案件处理数据、民生改善实例，尤其是与潘世仁当政时期各项指标的对比，整理成一份《青州县上年度政务数据白皮书》。”
“《白皮书》？”
沈括疑惑。
“对，白纸黑字，数据说话。”
陈恪解释道，
“内容要极尽详实，图表清晰，对比鲜明然后，将此《白皮书》，连同这份考评文书，以及我们对考评不公的依法依规申诉陈情，一并刊印。”
“不仅呈送行省吏房、按察使司、都察院，更要让它在士林、商界，乃至京城某些关注实务的官员中间流传开来。”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他们要捂盖子，我们就掀桌子。让天下人都来看看，这‘中下’的考评，究竟评的是青州县的政绩，还是我陈恪的‘不懂规矩’！”
众人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这是阳谋的又一次运用，用绝对的事实和公开透明，来对抗不公的暗箱操作。
然而，麻烦接踵而至。数日后，前往府衙申请恢复水利拨款的户房书吏悻悻而归。
带回的消息是，代理知府以“府库空虚，需统筹规划”为由，将青州县申请修复清河下游堤坝的款项再次压了下来。
几乎同时，石勇带来边境巡检的消息：
邻县永安县，近期突然加强了对通往青州方向的货检，诸多青州商户运出的土产、药材被以各种理由扣留、罚款，导致商路阻塞，怨声载道。
而永安县衙给出的解释，竟是“奉上峰指令，严查走私，尤其关注青州方向”。
“这是卡我们的脖子！”
周淳怒道，
“水利款项关乎明年春耕，商路关乎商户生计！永安县的李县令，是潘世仁的门生，这定是他授意，故意刁难！”
陈恪站在青州县舆图前，目光落在与永安县接壤的边界线上，眼神深邃。
考评不公、拨款被卡、邻县刁难……这三板斧下来，若是寻常县令，恐怕早已焦头烂额，寸步难行。
但他只是轻轻敲了敲地图上永安县城的位置，语气平静无波：
“李县令想用这种手段逼我就范，或者至少让我青州陷入困境，他打错了算盘。”
他看向苏十三和石勇：
“十三，你带几个人，秘密潜入永安县，摸清他们卡货的真实原因和标准，看看有无把柄。”
“石勇，加强边境巡防，凡我青州商户，组织起来，集体通行，若遇无理扣留，据理力争，及时报来县衙，我亲自去要人！”
接着，他对周淳道：
“水利款项，府衙不给，我们也不能坐等。先将县里能调集的资金用于最险要地段的加固。同时，起草一份《青、永两县商贸阻滞情况及可能引发的税赋损失预估》，将数据做扎实，一并放入《白皮书》后附。”
“他要玩，我们就陪他玩一把大的。”
众人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
陈恪知道，真正的官场风波已然掀起，这不再是县内的斗争，而是涉及更高层级、更复杂利益网络的博弈。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却愈发坚定。
“也好，便让我看看，是你们这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硬，还是我手中这数据与规则的利剑更锋。”
他低声自语，窗外，乌云渐渐汇聚，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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