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拍摄后那几天,苏瑶刻意让自己忙碌于画展的其他筹备工作——检查画作运输状况、确认展览文案、与印刷厂沟通画册细节。
她试图用具体的事务填满所有时间,避免自己反复回想影棚里那个失控的瞬间和林知珩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然而,有些事情避无可避。
这天下午,她正在公寓里修改一份艺术家陈述,门铃响了。
门外站着一位穿着得体、神色严肃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
“苏瑶小姐?我是林知珩先生的私人律师,姓周。”
男人递上名片,“林先生让我将这个交给您。”
苏瑶的心猛地一沉。
律师?文件袋?又是什么协议?还是说……林母那边又有新的动作?
“这是什么?”她没有立刻接。
“一些您可能需要的资料。”
周律师语气平和,但眼神锐利,“林先生特别嘱咐,请您务必亲自查阅,并妥善保管。”
苏瑶接过那个略显厚重的文件袋。
周律师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关上门,苏瑶坐在沙发上,盯着那个牛皮纸袋看了很久。
袋口用蜡封着,上面有一个简单的火漆印,图案有些眼熟——似乎是林氏集团标志的变体。
她深吸一口气,拆开了封口。
里面是一叠装订整齐的文件,最上面是一份盖有某国际知名环境检测机构公章的专业报告,标题是《关于xx市晨光化工厂(原第三分厂)200x-200Y年度疑似污染物泄漏事件的回溯性环境健康风险评估报告》。
晨光化工厂……父亲当年工作的地方!
苏瑶的手指颤抖起来。
她快速翻阅着报告。
报告用了大量专业数据和模型推演,结论部分清晰指出:在该厂于200x年发生的一次未公开记录的生产事故中,确实有剧毒化学物质发生了小规模泄漏。
虽然当时厂方采取了应急措施,但部分污染物已渗入土壤和地下水,并对长期在该区域工作的部分员工构成了潜在的健康风险。
报告引用了流行病学数据,指出接触此类污染物与罹患特定类型呼吸道疾病及癌症的风险存在统计学上的显着关联。
报告的最后几页,附有一些当年的内部文件复印件碎片,上面有模糊的签名和批示痕迹,隐约能看到“林氏”、“压下调查”、“补偿协议”等字眼。
还有几张略显模糊的照片,是穿着防护服的人员在夜间作业,以及一些被草草掩埋的化学品容器。
文件的第二部分,是几份个人档案和医疗记录摘要,包括苏瑶父亲的姓名、工号、工作岗位、当年的体检记录,以及后来确诊肺癌的医院证明复印件。
一条清晰的时间线和关联箭头被标注在旁边。
最后,是一份简短的情况说明,用冷静客观的笔触,梳理了整个事件的轮廓:当年林氏集团下属化工厂发生事故,为掩盖真相、避免巨额赔偿和声誉损失,管理层选择隐瞒并篡改数据,将责任推卸给设备老化和操作失误,并对部分知情或可能受影响的员工进行了有限的“封口补偿”。
而苏瑶父亲,正是当年在泄漏点附近车间工作的员工之一,且因为拒绝签署那份承认“操作失误”的协议,不仅没有得到应有补偿,反而被以“不服从管理”为由变相辞退。
所有的证据链,都指向一个残酷的结论:苏瑶父亲的重病,很可能与当年那场被掩盖的工厂事故直接相关。而一手遮天、主导掩盖这一切的,正是当年负责该工厂事务的林氏高层——报告附注里一个被圈出的名字,让苏瑶眼前一黑:林陆雪芬。林知珩的母亲。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
苏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她扶住沙发扶手,大口喘息着,却吸不进足够的氧气。文件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原来是真的。
当年父亲含糊的愤懑,那封未寄出的信,那些模糊的猜测……全都是真的。
不是意外,不是命运无常,而是人为的灾难。
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为了保护家族利益,轻易地牺牲了像她父亲这样无数普通工人的健康和未来。
愤怒像岩浆一样从心底喷涌而出,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恨意与巨大的悲哀交织,几乎将她淹没。
五年了,她一直以为父亲的病是命运的残酷玩笑,是她必须承受的苦难。
可原来,这苦难是被人精心设计、冷酷施加的!而她,竟然还曾被迫接受那个女人的“施舍”,用爱情和尊严去换父亲活命的机会!
屈辱、愤怒、仇恨、无力感……种种情绪疯狂撕扯着她。
她想尖叫,想质问,想把这一切狠狠摔在那个女人、甚至那个家族面前!
手机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响起。
屏幕上跳动着“林知珩”三个字。
苏瑶盯着那个名字,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
是他让律师送来的。
他知道了。
他调查了自己的母亲,查出了真相,然后……把这一切送到了她面前。
他想干什么?替母赎罪?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铃声固执地响着。
苏瑶最终按下了接听键,但没有说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林知珩低沉的声音:“文件收到了?”
“……是你让你母亲当年那么做的吗?”苏瑶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电话那端是更长的沉默。
然后,林知珩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压抑的痛苦:“那时候,我还在高中。”
是啊,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少年,被家族严格规划着人生的少年。
他甚至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现在我知道了。”
他继续说,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苏瑶,这份报告是独立的、具备法律效力的证据。原件在我这里,给你的是副本。”
“为什么要给我?”苏瑶质问,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杂着愤怒和难以言喻的痛楚,“让我知道我父亲是被你母亲害的?让我更恨你们林家?还是你觉得,把证据给我,就能减轻你或你们林家的罪孽?”
“不是减轻罪孽。”
林知珩的声音很稳,却透着冰封下的裂痕,“是给你选择的权利。你可以用它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报警,起诉,公开,要求赔偿和道歉。林韵文化对画展的赞助协议里,没有任何条款能限制你行使这个权利。”
苏瑶愣住了。
他……是在鼓励她,去对抗他的母亲,对抗林氏?
“为什么?”
她无法理解,“那是你母亲,是林氏!”
“正因如此。”
林知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切的、近乎自厌的寒意,“有些错误,必须被纠正。有些债,必须偿还。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停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里多了一丝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涩然:“还有……对不起,苏瑶。为我母亲做过的事,也为我……曾经的无知和无力。”
这句道歉,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苏瑶被愤怒填满的心防,露出底下更柔软、也更疼痛的伤口。
她握紧手机,指节泛白,泪水汹涌而出。
五年前,他因为家族和母亲的阻挠,没能保护她。
五年后,他将家族最不堪的罪证亲手送到她面前,给她复仇的刀。
这算什么?迟来的正义?还是另一种更复杂的、她无法承受的情感?
“林知珩……”她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文件你保管好。怎么用,什么时候用,都随你。”
他的语气恢复了冷静,“另外,画展的筹备照常进行,不会受此事影响。林韵文化的支持是商业行为,与这些旧事无关。这是两件事。”
他说完,似乎准备挂断。
“等等!”苏瑶脱口而出。
电话那边安静着,等待她。
“你……把这些给我,你母亲那边……”她无法想象林母知道儿子在背后调查她、并将证据交给“敌人”时,会是什么反应。
“那是我的事。”
林知珩简短地回答,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你只需要考虑你自己,和你父亲。”
通话结束了。
苏瑶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久久无法回神。
地上散落的文件像一片片冰冷的雪花,映照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那上面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得她喘不过气。
选择的权利?
报警?起诉?公开?
那意味着与林氏彻底撕破脸,意味着将她自己和家人推向风口浪尖,意味着无尽的官司、媒体的骚扰、甚至可能的人身威胁。
林氏那样的庞然大物,会坐以待毙吗?她有能力对抗吗?
而林知珩……他将自己置于何地?与母亲为敌?为了……她?
这个认知让她心乱如麻。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转动,父母散步回来了。
“瑶瑶?坐在地上干什么?脸色怎么这么差?”母亲惊呼着走过来。
苏瑶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收拾地上的文件,胡乱塞回文件袋里,紧紧抱在胸前。
“没、没事,妈。有点累,不小心把东西碰掉了。”
她站起身,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去下房间。”
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锁上门。
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怀里的文件袋滚烫得像烙铁。
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一片繁华盛世。
而在这片繁华之下,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阴影和罪恶?又有多少像她父亲一样,无声承受着代价的普通人?
林知珩递来的,不仅仅是一份证据,更是一个抉择,一个将她拖入更深漩涡的邀请。
是选择沉默,守护眼前的平静,让父亲的苦难永远蒙尘?
还是选择拿起武器,哪怕力量悬殊,也要为父亲、为无数可能同样受害的人,讨一个公道?
仇恨在心中燃烧,但理智也在尖叫着警告。
而那个男人的身影,和他那句沉重的“对不起”,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星光,刺破了她被愤怒和仇恨笼罩的黑暗心空。
前路迷茫,阴影重重。
但有些光,一旦看见,便再也无法假装黑暗从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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