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的宅邸隐于西郊一片蓊郁的山林之间,白墙黛瓦,飞檐翘角,是座精心修复的明清风格园林。
暮色四合时,苏瑶的车沿着蜿蜒的柏油路驶近,远远便见灯火通明,却并不喧闹,只将园林的轮廓温柔地勾勒出来,亭台楼阁倒映在曲径通幽的水池中,静谧中透出深厚底蕴。
苏瑶穿着一条月白色的改良旗袍裙,面料是带有暗纹的香云纱,剪裁简约流畅,只在领口和袖口点缀着同色系的苏绣缠枝莲纹,既雅致又不过分隆重。
长发松松绾起,用一根素玉簪固定,耳畔坠着小小的珍珠。
这是她反复思量后的选择——既要符合场合的东方美学基调,又要最大限度地淡化自身,将焦点留给艺术本身。
陈默在入口处等她,看到她时眼睛一亮,低声赞道:“恰到好处。”
他今日也穿着中式立领上衣,气质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吴老在里面了,几位重要的客人也到了。林氏那边……”他略微压低声音,“林夫人和林总都到了,分别在和不同的人交谈。”
苏瑶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该来的总要来。
步入园林,仿佛瞬间穿越了时空。
抄手游廊下悬着绢丝宫灯,光线柔和;假山叠石旁,身着旗袍的服务生端着茶盏酒水悄无声息地穿行;最主要的厅堂敞开着,里面陈列着吴老的部分私人收藏,宾客们三三两两,或赏画,或低声交谈,气氛看似随意,实则每个人都是精挑细选,一举一动皆有分寸。
苏瑶一眼就看到了林陆雪芬。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绒长裙,佩戴着成套的翡翠首饰,正与一位头发银白、气质儒雅的老者站在一幅古画前交谈,言笑晏晏,姿态雍容,完全是女主人的气场。
而林知珩则在稍远一些的落地窗边,正与两位穿着西装、看起来像是企业家的中年男人说话。
他今日穿着深蓝色的中式改良西装,身姿挺拔,侧脸在灯下显得有些冷峻,但交谈时偶尔颔首,礼仪无可挑剔。
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林知珩微微侧头,视线越过人群,与苏瑶短暂交汇。
那眼神平静无波,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颔首示意,便又转了回去,仿佛只是看到一位普通的受邀艺术家。
苏瑶定了定神,在陈默的引见下,先去向今晚的主人吴老问好。
吴老正坐在太师椅上,与几位艺术界泰斗品茶,看到苏瑶,慈和地笑了笑:“苏小友来了,气色不错。来,尝尝这泡老枞水仙。”
吴老的亲切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
她恭敬地行礼问好,接过茶盏,浅啜一口,醇厚的茶香在口中化开。
吴老并未与她多谈,只简单问了问画展后续的感想,便让她自便,去与其他嘉宾交流。
沙龙以中式茶酒会的形式进行,没有固定座位,鼓励自由交流。
苏瑶很快被几位评论家和策展人认出,围着她讨论起“层叠时光”系列中的一些技法运用和东西方美学融合的问题。
这是她熟悉的领域,她渐渐沉浸其中,言辞清晰,见解独到,引来频频点头。
然而,她始终能感觉到两道若有若无的视线。
一道来自林陆雪芬的方向,虽然她并未靠近,但那关注如同无形的蛛网;另一道来自林知珩,他的目光更隐蔽,却总在她需要解围或略显疲态时,恰好有侍者递上温水,或者有相熟的人适时插入话题,替她分担注意力。
沙龙进行到一半,吴老提议大家移步至临水的敞轩,那里准备了古琴演奏和昆曲清唱。
众人欣然前往。
敞轩三面环水,晚风带着荷香,月影婆娑,意境极美。
就在苏瑶随着人群走向敞轩时,林陆雪芬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亲切:“苏小姐,请留步。”
该来的还是来了。
苏瑶脚步一顿,转过身,脸上已挂上得体的微笑:“林夫人。”
林陆雪芬款步走近,翡翠耳坠在宫灯下闪着温润的光。
她上下打量了苏瑶一眼,笑容加深:“今晚这身装扮很衬你,清雅脱俗,有我们东方女子的韵味。”
她语气亲昵,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几位放缓脚步的宾客听到。
“林夫人过奖了。”苏瑶微微欠身。
“我听知珩说,你最近在筹备新的创作,还婉拒了不少商业活动,这份沉静的心思,在年轻人里真是难得。”
林陆雪芬语气赞赏,仿佛一位真心提携后辈的长者,“我们林家啊,就欣赏这样有才华又有定力的年轻人。艺术这条路,急不得,更需要好的引导和支持。你说是不是?”
她的话听起来全是褒奖,却句句都在强调“林家”的赏识和支持,将苏瑶的成功与她背后的资本无形捆绑。
“多谢林夫人和林总的认可。艺术创作确实需要静心,也需要机缘。”苏瑶四两拨千斤,将“支持”泛化为“机缘”,既没有否认林氏的作用,也没有承认独家依赖。
林陆雪芬笑容不变,眼神却深了些:“机缘固然重要,但选择更关键。选对了路,跟对了人,才能走得稳,走得远。”她微微倾身,压低了声音,却依然控制在能被近旁人隐约捕捉的音量,“苏小姐是聪明人,应该懂得审时度势。有些过去的事,纠缠无益。着眼未来,才是明智之举。”
赤裸裸的警告和利诱,包裹在关怀的糖衣下。
苏瑶感到后背渗出细微的冷汗,但脸上笑容未变:“林夫人说得是。不过对我来说,艺术创作本身就是面对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方式。有些‘过去’,是创作的养分,无法割舍,也无须畏惧。”
她将话题巧妙地引回了艺术本体,既回应了对方,又守住了自己的立场。
林陆雪芬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但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她正要再说什么,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
“母亲,吴老在找您,关于那幅倪瓒的画。”林知珩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神色平静,语气恭敬,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意味。
林陆雪芬看了儿子一眼,笑容依旧完美:“瞧我,跟年轻人聊起艺术就忘了时间。苏小姐,那我们回头再聊。”
她拍了拍苏瑶的手背,动作亲昵,然后转身优雅地随林知珩指向的方向走去。
林知珩并未立刻跟上,他站在苏瑶面前,微微低头,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回答得不错。”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她的脸,确认她没有失态,然后补充道,“去敞轩吧,沈哲也在那边。”
沈哲也来了?苏瑶有些意外。
林知珩已经转身,追上了他母亲的步伐。
母子二人并肩走向吴老的方向,背影看起来和谐,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与张力。
苏瑶定了定神,走向临水的敞轩。
果然,在靠近栏杆的位置,看到了沈哲。
他穿着浅灰色的西装,没有打领带,正与一位唱片公司的高层闲聊,看到她时,遥遥举杯示意,笑容温和。
她走了过去。
沈哲礼貌地结束了与旁人的谈话,转向她:“刚才看到你和林夫人说话,没打扰。没事吧?”
“没事,聊了几句艺术。”苏瑶轻描淡写。
“那就好。”
沈哲没有追问,转而道,“这里景致真好,吴老的品味果然不凡。你的画里,也有这种静谧中蕴含力量的意境。”
他的话总能恰到好处地抚平她心头的褶皱。
苏瑶笑了笑:“谢谢。”
古琴声悠然而起,如流水潺潺,暂时掩盖了所有的暗涌。
宾客们或坐或立,沉浸在古老乐音营造的山水意境中。
苏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的林知珩。
他坐在吴老下首的位置,身姿笔挺,侧耳倾听着吴老与另一位老者的交谈,脸上带着得体的专注。
林陆雪芬则坐在吴老另一侧,偶尔含笑插言,一派雍容。
母子二人之间隔着几个人,没有任何交流,却仿佛有无形的磁场在相互排斥。
琴音落下,昆曲演员袅袅婷婷登场,水袖轻扬,唱腔婉转。
沙龙的后半程在一种看似和谐的氛围中度过。
林陆雪芬没有再单独找苏瑶,但她的存在感始终笼罩全场。
林知珩也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有在苏瑶与某位藏家交谈略显吃力时,他才似乎不经意地经过,用一两句专业的点评帮她解围,随即又淡然离开,分寸把握得极好。
沈哲大部分时间陪在苏瑶身边,以老同学和艺术爱好者的身份,为她引荐了几位他熟识的、品行不错的商界朋友,话题始终围绕艺术和市场,轻松安全。
夜色渐深,沙龙临近尾声。
宾客开始陆续告辞。苏瑶也向吴老道别。
吴老握着她的手,拍了拍,眼神睿智而通透:“苏小友,路还长,心要定。艺术这东西,骗不了人,也急不来。有空常来陪我老头子喝茶。”
“一定,谢谢吴老。”苏瑶真心感激。
走出宅邸,夜风清凉。
陈默去取车了,苏瑶站在廊下等候。
“苏瑶。”
沈哲走了过来,“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陈老师顺路。”苏瑶婉拒。
“也好。”
沈哲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今晚……林知珩和他母亲之间,气氛很怪。你自己千万小心。”
“我知道。谢谢你,沈哲。”
“明天联系。”
沈哲离开后不久,陈默的车开了过来。
苏瑶正要上车,身后传来脚步声。
“苏小姐,请稍等。”是林知珩。
他独自一人走过来,陈默识趣地没有催促。
“林总。”苏瑶停下。
林知珩走到她面前,夜色的阴影掩盖了他脸上的疲惫。
“明天上午十点,老地方。”
他低声快速说道,“审计委员会那边,有进展了。”
老地方,是指云隐。
苏瑶心领神会:“好。”
“路上小心。”他说完,对她微微颔首,便转身走向另一辆等候的黑色轿车。
苏瑶坐进陈默的车,回头望去,只见林知珩的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视线。
而宅邸门口,林陆雪芬正在几位助理的簇拥下,与最后几位贵宾道别,笑容依旧完美,仿佛今夜只是一场宾主尽欢的艺术雅集。
车子驶离,将那座灯火通明的园林抛在身后,融入沉沉的夜色。
园林暗涌,似已平息。
但苏瑶知道,真正的波澜,或许才刚刚被那阵古琴与昆曲声掩盖着,悄然酝酿。
而明天,在云隐的露台上,等待她的,将是那波澜之下,第一次真正浮出水面的,带着锈迹与血色的——真相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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