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珩发出的那几封问询函,像几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起初波澜不惊,甚至连水花都看不见。
收到函件的是三位已退休多年的前事业部高管,其中一位更是早在十年前就移居海外,颐养天年。
根据公开信息渠道,这三位老人近年深居简出,几乎与林氏断了公开联系。
但在水面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发出问询函的第三天,林知珩在集团总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到了审计委员会轮值主席——一位由林陆雪芬提名、德高望重但向来不参与具体经营事务的独立董事——打来的内线电话。
对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知珩啊,问询函我看过了,程序上没有问题。不过,这几位都是为公司服务多年的老臣子,如今都是七八十岁的年纪了,身体也不太好。询问的时候,要注意方式方法,以了解情况为主,不要搞成‘审讯’,伤了老同志们的心,也影响集团内部的和谐气氛。”
绵里藏针。
林知珩平静地回应:“王老放心,委员会会严格遵守程序,只是就一些历史文件记录不清的地方,请老前辈们帮助回忆澄清,绝无他意。”
挂断电话,林知珩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繁华却冰冷的城市森林。
他母亲的动作很快,已经开始通过委员会里的“自己人”施加软性压力,划定“和谐”的边界。
那几位退休高管,恐怕此刻也已经接到了来自“老领导”或“老同事”的“关心”电话。
不出所料,当天下午,审计委员会办公室陆续收到了三封内容几乎雷同的回复函。
函件以个人名义发出,措辞客气而疏离,核心意思高度一致:首先表示对集团审计工作的理解与支持;其次强调自己年事已高,离开岗位多年,对具体事务的记忆已然模糊;最后,对于函件中提及的“某年度疑似生产事件”,均表示“当时主要负责宏观管理,对具体车间级操作细节印象不深”,且“事件后续处理皆有当时一线管理团队和专业部门按规程负责,自己未直接参与”,结尾不忘祝福集团事业蒸蒸日上。
滴水不漏,推得干干净净。
将责任模糊化、层级化,最终落到“一线操作”和“当时已离职”的具体负责人身上。
这是标准的危机应对话术。
然而,在这看似统一的“失忆”背后,林知珩安插在委员会办公室的人,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迹象。
其中一位定居南方的退休高管,其回复函是通过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本地小型律师事务所寄出的,而非他本人或其家人常用的通信地址。
而且,回复函的电子扫描件发送时间,是在其收到纸质问询函之前几个小时。
这说明,有人提前将问询函的内容告知了这位高管,并且可能协助或指导了他起草回复。
这个人,大概率来自林氏内部,且能接触到审计委员会的机密文件。
林知珩将这条信息记下,同时指示继续按计划,向当年负责应急处理的第三方机构的已知联系人发出问询,并向相关政府监管机构档案部门申请调阅当年该区域可能的“环境监测备案记录”。
他要将网继续撒下去,制造持续的、多方位的压力,看谁的神经最先绷不住。
苏瑶从周律师那里得知了问询函发出及初步反馈的消息。
周律师语气谨慎:“对方反应在意料之中。
但值得注意的是,回复如此迅速、统一,背后必然有协调。
我们这边,按照你提供的名单线索,尝试接触了另外两位名单上标注‘协商离职’的工人家庭。
一家已经搬离原址,失去联系;另一家……”周律师顿了顿,“接电话的是当事人的儿子,态度非常抵触,直接说‘我父亲身体不好,不想再提以前厂里的事,你们不要再打来了’,然后就挂了电话。”
恐惧依然笼罩着这些家庭。
十五年的时光,并未完全抹平伤痕,反而可能因为林氏长久以来的威势,让恐惧深入骨髓。
“继续尝试,但一定要非常小心,绝对不要引起对方警觉或给当事人带去麻烦。”苏瑶叮嘱。
她不想为了自己的公道,将其他受害者家庭置于危险之中。
“明白。”
周律师应下,又补充道,“另外,我们监测到,最近两天,似乎有不明身份的人在您父母居住的小区附近有过短暂停留和观察,但未发现进一步动作。安保人员已经提高了警惕。苏小姐,您和家人的日常行程,请务必保持随机,减少规律性。”
威胁的阴影,如影随形。
苏瑶的心提了起来。
林陆雪芬果然没有坐视不理,她的人在监视,在施压,甚至可能……在寻找下手的机会。
“我知道了,周律师。谢谢。”
挂断电话,苏瑶走到窗边,小心地掀开窗帘一角向下望去。
初夏的午后,小区里绿树成荫,老人们坐在长椅上闲聊,孩子们追逐嬉戏,一切看起来宁静祥和。
但她知道,这平静之下,可能隐藏着窥探的眼睛。
她必须更加小心。
傍晚,沈哲打来电话,约她去看一个先锋艺术装置展。
“是几个国外回来的年轻艺术家弄的,概念挺有意思,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而且,在一个旧仓库改造的空间里,挺开阔,人也少,就当散散心?”
沈哲的提议很及时。
她确实需要走出封闭的公寓,去接触一些与眼前争斗无关的事物,呼吸一下不同的空气。
而且,公开场合、人流适中的展览,相对更安全。
“好,什么时候?”
“现在?我过去接你?”
“不用,你把地址发我,我自己过去,我们在展馆门口见。”苏瑶坚持。
她不想让沈哲的车频繁出现在自家楼下,以免被盯上。
旧仓库位于城市东北角的艺术区,空间高大粗犷,冰冷的混凝土墙面与灯光诡异的装置作品形成强烈冲击。
观展的人不多,三三两两,很适合沉浸式体验。
沈哲果然已经在门口等候,看到她,露出笑容。
两人走进展厅,巨大的音响播放着实验性的电子噪音,光影在墙壁上切割出怪诞的形状。
沈哲走在苏瑶身侧稍前的位置,自然地替她隔开偶尔迎面走来的人,却没有过多的肢体接触,分寸感极好。
“这个作品叫《冗余记忆》,”沈哲指着一个由无数废弃电路板、老式硬盘和闪烁的LEd灯带组成的庞大装置说,“艺术家试图探讨数字时代信息过载与个体记忆消亡的关系。”
苏瑶仰头看着那堆冰冷的、不断闪烁明灭的电子垃圾,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奇异的共鸣。
那些被刻意删除、覆盖、遗忘的数据,是否就像父亲工厂被掩盖的真相?看似消失了,但总有一些碎片,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留存下来,在特定的电流通过时,发出微弱而执拗的光。
“很压抑,但……很有力量。”苏瑶轻声评价。
“是啊,直面令人不适的真相,有时比粉饰太平更需要勇气。”沈哲看着她说,眼神温和,却似乎意有所指。
他们在展厅里慢慢走着,偶尔交谈几句对作品的看法。
沈哲的见解总是独到而包容,能理解艺术家试图表达的尖锐,也能欣赏形式上的创新。
和他在一起,苏瑶感到一种智力上的愉悦和难得的放松。
走到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沈哲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最近好像没怎么听说林氏审计的新消息了?是不是遇到阻力了?”
苏瑶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不动声色:“不清楚呢,商业上的事,离我们太远了。”
沈哲笑了笑,没再追问,转而指向另一个装置:“看那个,用旧水管和镜子做的,模拟地下管网的视角,挺有意思。”
看展结束,两人在艺术区的一家小咖啡馆坐下。
夕阳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沈哲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谢谢你今天约我出来,看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苏瑶真诚地说。
“别客气,我也很久没这么放松地看展了。”
沈哲搅拌着咖啡,“瑶瑶,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把自己绷得太紧了。虽然我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但如果你想聊聊,或者需要帮忙分担什么,我永远是你的听众。”
他的话语诚恳,眼神清澈。
苏瑶有一瞬间的动摇,几乎想把胸中沉重的块垒倾吐出来。
但理智立刻拉住了她。
不能把沈哲拖下水。
他与这些事无关,不应该被卷入这场危险的漩涡。
“真的没事,就是创作上有点瓶颈,加上画展刚结束,有点疲劳期。”
她垂下眼帘,用勺子轻轻搅动着杯子里的拉花,“调整一下就好了。”
沈哲看着她低垂的睫毛和微微抿起的嘴唇,没有再追问,只是温和地说:“那就好。照顾好自己,别太累。”
送苏瑶到地铁站后,沈哲独自回到车上,并没有立刻发动。
他拿出手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拨通那个存了很久、却从未拨打过的、属于某个私家调查员的号码。
他揉了揉眉心,将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上。
他知道苏瑶在隐瞒什么,也能感觉到她周围不安的气氛。
但他更知道,有些界限,不能轻易跨越。
他能做的,或许只是在她的防线之外,提供一个随时可以停靠的、安全的港湾。
深夜,苏瑶收到了林知珩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一句话:
“应急处理公司的线索指向一家已注销的壳公司,最终受益人模糊。但有迹象表明,当年实际操作的团队负责人,五年前因肺癌去世。”
又一个被灭口或自然消亡的环节?苏瑶盯着手机屏幕,寒意从脚底升起。
林知珩的第二条信息紧随而至:
“保持警惕。回旋镖,可能要飞回来了。”
回旋镖……是指对方的反击吗?
苏瑶握紧手机,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问询函如同投石问路,激起的涟漪正在扩散。
而平静的水面下,更凶险的暗流与更致命的回旋镖,似乎已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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