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挖一会儿，一片重重叠叠的白骨便全部露了出来。
大骨头挨着小骨头，已经分不出是谁的骨头了。
幸好有仵作，他们将白骨取出，小心的拼接在一起。
人群中有人小声啜泣，刚才大家都在感叹李狗蛋的风光，似乎此时才想起李家当年的惨状……
李狗蛋看着一根根白骨被取出，脑子里却在想：
这才多长时间？怎么大哥他们都变成了一根根白骨？
他们身上的肉呢？
人呢？
按照规矩，他应该嚎啕大哭，以慰死者的魂灵。
但他却哭不出来，恍惚间又回到了八岁那年……
“老九，走了！”
七哥从背后走来，随手给李狗蛋的后脑勺来了一下，喊他上山捋草籽。
李狗蛋吸了吸鼻涕，抓起个竹篮，小跑着跟了上去。
家里日子苦，他又打小顽劣，所以每个人看到他了，都喜欢随手来上那么一下。
李狗蛋的后脑勺长年累月遭受着家人的随手一击，把他的头都打大了——他一直这么觉得！
那一年老天爷弄鬼，从春耕以后，就没落过一滴雨！
白石村的土地，都干得冒烟了！
到冬天的时候，他们家就彻底断了粮，只能靠树皮、树根、草籽等哄哄肚子。
李狗蛋年纪小，挖不了树根，扒不动树皮，便每日跟着七哥上山捋草籽。
那年的冬天好冷，冷到每次捋完草籽，手上都能多崩出几条口子。
但最让他难受的，还是家里的变化。
他唯一的嫂子跟着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跑了，两个出嫁的姐姐，却被夫家赶了回来。
一家十三口人，挤在几间茅草屋中艰难度日。
村子里有很多人家出去逃难，但他爹却死活不愿意离开白石村！
他爹一生蔫了吧唧，三拳打不出一个响屁，放在整个白石村，也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母亲的话更少，在李狗蛋的记忆中，她每天就只知道板着张脸干活，下地、烧火、洗衣服、喂鸡、喂狗、喂猪、喂他们一大家子……
但在逃难的事情上，老两口却出奇的一致：
坚决不离开白石村，就是饿死，一家人也要死在一起。
后来李狗蛋听大哥说，爹小时候出去逃过难，走的时候一大家子，回来的时候就剩他一人。
母亲则是孤身一人从遥远的地方逃难过来的……
慢慢的，什么吃的都找不到了，山上的观音土都快被挖完了。
除夕夜那天一家人饿得奄奄一息，爹看了看这群儿女，默默的从梁上取下一个口袋，里边居然装着一升黑豆。
他将袋子里的黑豆给十一个儿女每人分了一把，就带着母亲走出了茅草屋。
母亲临走的时候叮嘱了他们一句：
“黑豆只要吃几颗，再喝上几口水，就能撑饱肚子，千万不敢吃多了，会把人撑死！”
茅草屋中只剩下了兄弟几个，大家双手捧着黑豆，却没一个人动口。
这点黑豆显然不能让他们撑到开春，每个人都陷入了沉思。
只有李狗蛋实在是饿坏了，偷偷吃了两粒。
可咀嚼的声音出卖了他，所有人都朝他看了过来。
大哥叹了口气，将黑豆丢进袋子，拎着走向了李狗蛋。
他以为又要挨揍了，忙缩了缩脖子。
可大哥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将袋子放在他面前，转身走出了屋子。
二哥腿有点毛病，一瘸一拐的来到李狗蛋面前，将手上的黑豆丢进了袋子里，又一瘸一拐走了出去。
然后是三哥、四哥、大姐、二姐……
所有人都将自己的黑豆丢进了袋子里，转身出了茅草屋。
剩下李狗蛋一个人的时候，他开始害怕，他觉得自己被家人抛弃了……
他哭着吃了几粒黑豆，喝了点水，果然感觉肚子里饱了不少，哭了一会竟然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他听到动静，睁开眼一看，七哥正抓起袋子里的黑豆往嘴里塞。
但七哥的样子有点吓人，跟路上抢骨头的野狗一样！
李狗蛋吓得大哭了起来。
正在这时，大哥拎根木棍走了进来，想一棍将七哥打晕。
可惜他没什么力气了，白白将七哥头上打出一个口子，只好多打了几棍，才将七哥打晕了过去。
他将七哥嘴里的黑豆抠出来丢回袋子，拖着他的身子离开了茅草屋！
像拖着条死去的野狗！
临走的时候他居然冲李狗蛋笑了笑：
“小九，好好活下去！”
李狗蛋被吓到了，一晚上都没敢再睡。
大年初一他爬起来到门口看了看，发现了一道若有若无的血迹。
他沿着血迹一路追寻，追到了这片小山坡，看到了爹娘，几个哥哥，两个姐姐。
可惜他们早就没有了气息，连身子都有些硬了。
那一刻李狗蛋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了很久才想起来要挖个坑，把他的亲人埋到土里，便用手开始挖地。
冬天的土真硬，他手上都挖出血来了，都没把上边的冻土挖开……
一个上山碰运气的村民发现了他，看到李狗蛋的样子和地上的尸体吓了一跳，忙跑回村里通知村民。
很快李管家带着几个家丁赶来了。
看到地上的尸体也是叹了口气，然后吩咐家丁就地挖了个坑，帮他把人埋到了土里。
过了几天他告诉李狗蛋，去给古老爷放羊，于是他便成了古家的一个羊倌……
“狗蛋，时辰到了，起棺吧！”
李叔的声音打断了李狗蛋的回忆，他抬头看到所有的骨头都被装进了棺材，整整齐齐的摆成了一排。
李狗蛋重重磕了四个响头，清亮的唢呐声响起，村民们抬起棺材，往远处的山上走去。
那里是李狗蛋以前放羊的地方，听李叔说那里风水好，埋在那里至少能保他当个大将军。
李狗蛋不懂风水，但他知道那个地方地势开阔风景好，能看到整个白石村的田野，天气好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双龙山。
不像这片小山坡，地势低矮，不见阳光，连杂草都不长几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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