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深秋。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划破寂静,绿皮火车在漫长的颠簸后,终于停靠。
车门豁然洞开。
一股混合着煤烟与湿冷泥土气息的山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毫不客气的野性。
秦峰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走下车厢。
脚下的站台很小,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积着浑浊的雨水。
他抬起头。
眼前不是京城那种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而是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沉默的青黑色群山。
山很高。
高到仿佛要将整片天空都压塌下来。
浓重的云雾死死缠绕在半山腰,让山顶的轮廓模糊不清,透着一股与世隔绝的原始与蛮横。
这里是西南边陲,云州省,盘龙县。
他前世从未涉足,今生一切的起点。
纯粹的基层。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失落,反而有一股灼热的激流在胸腔里扩散、升腾。
这里,是他的龙兴之地。
站台上人烟稀少。
一个穿着泛黄白衬衫,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男人看见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用鞋底碾了碾,才懒洋洋地迎了上来。
“京城来的,秦峰同志吧?”
男人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本地口串味儿。
秦峰点头。
“是我。”
“我是县府办的,钱大海,来接你。”
钱大海的视线在秦峰身上肆无忌惮地上下移动,那不是迎接,更像是在审视一件货物,评估着斤两。
他朝不远处一指,下巴微扬。
“走吧,车在那边。”
那是一辆几乎可以称之为古董的军绿色吉普车。
车身布满深浅不一的刮痕,好几处地方还爆出了大片的铁锈。
秦峰没说什么,把行囊扔进后座,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
一阵拖拉机般的巨大轰鸣声中,整个车身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下一秒就会在原地散架。
“秦助理,咱们这儿条件差,比不上京城。”
钱大海一边熟练地拨弄着快要掉下来的档杆,一边从后视镜里,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峰的表情。
“你多担待。”
“挺好。”
秦峰只回了两个字,视线落在窗外。
“好什么啊。”
钱大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这破路,一下雨就全是泥汤子。我们这地方,山多地少,老百姓一年到头,就指望山里那点山货过活,一个字,穷!”
他话锋陡然一转,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你们这种京城来的大学生,金贵着呢。在我们这穷山沟里,怕是要受大委屈了。”
“水土不服,是常有的事嘛。”
这是第一道试探,绵里藏针。
秦峰没有接话,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光秃秃的土黄色山壁。
他的沉默,让钱大海有些捉摸不透。
“咱们这地方的人呢,跟这山一样,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钱大海继续自说自话。
“但啊,也有自己的规矩,跟你们大城市不一样。以前那些外来的领导,一开始,总是不习惯。”
车子终于驶入县城。
街道狭窄,两旁是些灰扑扑的两三层小楼,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廉价辣椒面和劣质柴油混合的味道。
县政府大院的铁门敞开着,车子直接开了进去。
院内,一栋老旧的苏式风格灰色小楼立在那里,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钱大海一脚刹车。
“到了,这就是咱们的县政府。”
两人走进办公楼,走廊里光线昏暗,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钱大海径直把秦峰领到二楼一间办公室门口。
门上挂着一块掉漆的木牌:“办公室主任”。
他抬手敲了敲门。
“主任,人接来了。”
门内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回应。
“进来。”
秦峰跟着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体态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
县府办主任,刘光明。
刘光明站起身,脸上立刻挂上一副标准化的笑容,快步走来,朝秦峰伸出手。
“你就是秦峰同志吧?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
手只轻轻一握,便立刻松开。
毫无温度。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人“砰”的一声,从外面大力推开。
一个穿着夹克,脖子上挂着一根指头粗金链子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嘴里还叼着烟。
“刘主任,忙着呢?”
刘光明一看见来人,脸上的笑容瞬间真挚了十倍,甚至带着一丝谄媚。
他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一把甩开还晾在半空的秦峰。
“哎哟,马老板!您怎么亲自来了!什么风把您这尊大佛给吹来了!”
他双手热情地抓住男人的手,用力摇晃着。
“快坐,快请坐!”
那个被称为“马老板”的男人,鼻孔朝天,大喇喇地在沙发上坐下,翘起二郎腿,用脚尖对着秦峰的方向一下一下地点着。
“刘主任,我那个养殖场扩建的章,你看……”
“没问题!绝对没问题!我马上就给您办!”
刘光明满口答应,亲自弯腰给马老板沏茶倒水,又递上烟,点头哈腰的样子,完全把秦峰当成了空气。
秦峰就这么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他看着那个男人。
马家的人。
前世,就是这个盘踞在盘龙县数十年的地方豪族,用各种明里暗里的手段,硬生生气走了三任外来县长。
几分钟后,马老板心满意足地拿着盖好章的文件,哼着小曲离开。
刘光明这才重新转向秦峰,脸上的热度迅速褪去,又恢复了刚才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他清了清嗓子。
“那个……秦助理啊。”
称呼,已经悄然改变。
“你也看到了,咱们县里呢,条件艰苦,办公用房一直都很紧张。”
他双手一摊,做出一个极其为难的样子。
“所以,暂时呢,只能先委屈你一下了。”
刘光明领着秦峰走出办公室,来到走廊最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门口。
他掏出钥匙,在锁眼里捅了半天,才“咔哒”一声打开了门。
一股浓重得能呛死人的灰尘和旧纸张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没有窗户。
里面胡乱堆满了各种废旧的桌椅板凳,墙角还有一摞一摞码到半人高的旧报纸和废弃文件。
“这间杂物间,先收拾收拾,你临时用一下。”
刘光明的语气,不带一丝商量,完全是通知。
他甚至还抬高了音量,故意拍了拍秦峰的肩膀,好让走廊里所有探头探脑的人都能听见。
“秦助理年轻有为,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多体谅一下我们基层的困难嘛!”
说完,他便转身,背着手,施施然地走了。
半个小时过去。
一个小时过去。
根本没有人来。
这就是下马威。
最直接,也最羞辱的下马威。
秦峰站在房间中央,那盏昏黄的、唯一的灯泡下,无数尘埃在光柱中肆意飞舞。
他脱下还带着京城气息的外套,随手搭在门把手上。
然后,不紧不慢地,将自己那件洁白衬衣的袖子,一圈一圈,认真地卷到了手肘。
没有抱怨。
没有愤怒。
更没有去找任何人。
他弯下腰,开始自己动手,将那些破旧的桌椅搬到一边,动作沉稳,没有发出一丝不耐烦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个轻佻的,带着浓浓戏谑的男声从门口传来。
“哟,这不是咱们从京城来的秦大助理吗?”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名牌运动装,正斜靠在门框上。
他手里把玩着一个最新款的诺基亚手机,脸上挂满了看好戏的讥笑。
秦峰的动作顿了一下。
马龙。
前世盘龙县有名的地头蛇,马家这一代最受宠的嫡孙。
“秦助理,这粗活儿我们哪敢让您干啊。”
马龙的语调拉得长长的,充满了阴阳怪气。
“您可是中央选调生,是天上的文曲星,金贵着呢。”
秦峰没有理会他的嘲讽。
他只是弯着腰,从一堆积满厚厚灰尘的旧报纸下面,抽出了一本几乎快要散架的册子。
册子的牛皮纸封面已经发霉,呈现出一种陈旧的暗黄色。
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已经褪色的大字。
《盘龙县水利志》。
他伸出手,用手背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才平静地转过头,看向门口的马龙。
“没事。”
他开口了,语气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实。
“正好,了解下本地情况。”
马龙脸上那副看戏的讥笑,瞬间僵住了。
他设想过秦峰的一百种反应。
暴怒,冲出去找刘光明理论。
忍气吞声,灰溜溜地自己干活,满脸屈辱。
或者,最有可能的,是偷偷躲起来打电话回京城哭鼻子、告状。
但他唯独,唯独没想过会是眼前这一幕!
在这种被所有人踩在脚下羞辱的处境里,他竟然还有心思,去看这些早就该被扔进垃圾堆的故纸!
这人……是没听懂他的嘲讽?
还是……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马龙突然感觉后背窜起一股凉气。
这个京城来的书生,好像……有点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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