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缓缓退去，晨间的薄雾如同一层冰冷的纱幔，将江南老城的轮廓浸染得模糊不清。
石板巷陌湿滑，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
陈九陵背着身子尚软的苏绾，一步一步踏入这座沉寂的古城。
他的脚步沉稳而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历史的脉搏上，足音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惊得檐下几只打盹的寒鸦扑棱棱飞起，带起一片碎瓦的尘埃。
前方，一条窄到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巷道出现在视野中，两旁的青砖墙高耸，将天光切割成一线。
地面上，常年被雨水冲刷的砖石隐约可见模糊的卦象纹路，墙头上，一炷即将燃尽的线香正冒着最后一缕青烟，香灰摇摇欲坠。
这里便是“七步困龙局”的入口。
巷口旁，一个瞎眼卜婆坐在小马扎上，手中摇着一枚铜铃，叮铃作响，声音在雾气中显得格外诡异。
她没有抬头，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吐出沙哑的低语：“贪生者死，舍身者生……”
苏绾伏在陈九陵背上，看到那炷香，气息顿时一紧，她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角，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九陵，你看那香……最多还有不到两刻钟就要燃尽了。香灭，局封，到时候就是死路一条，你不能进去！”
陈九陵的目光从香头移开，落在深不见底的巷道尽头，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他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苏绾的手背，安抚道：“卜婆说得对，生路走不得。我不走生路，我走活路。”
话音未落，他已迈开大步，毅然踏入了那条死亡之巷。
第一步落下。
“咯噔。”
脚下的青砖微微下沉了半分，紧接着，墙缝深处传来一声细微的机括扳动声，“咔”。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陈九陵猛地抱紧苏绾，双腿发力，整个人如一张绷紧的弓，骤然向后弹射而出！
“咻！”
一枚淬着幽蓝毒光的铁钉几乎是擦着他的脖颈飞过，深深钉入了他身后三尺外的墙壁，钉尾兀自嗡嗡作响。
“三哥！他们记错了！第三块砖才是空的！”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巷子拐角的垃圾堆后猛地探出头，是阿灰，他脸上满是焦急和庆幸。
原来，布下此局的人早已将每日进出这条巷道的居民脚步、体重、习惯一一记录在案，布下了针对性的陷阱。
他们算准了常人落脚的习惯，却唯独算漏了陈九陵。
他出身北境军伍，练就的是一套疾行步法，落地无声，但发力点却与常人迥异——先以脚跟震地，再全掌踏实。
这细微的差别，让他提前触发了为第三步准备的杀招。
陈九陵眯起双眼，锐利的目光飞速扫过整个巷道的布局。
青砖的排列，墙体的高度，甚至连墙角青苔的生长走向，都在他脑中飞速构建成一幅立体图景。
这看似随意的巷道，竟暗合了上古河图之数，每一步都对应着九宫飞星的一个杀位。
瞬息之间，一个完整的推演雏形已在他心中成型。
他没有丝毫停顿，再次踏入。
第二步，头顶的伪装成瓦片的刀网无声垂落，他侧身急转，刀网擦着他的背脊落下，将地面割出数道深痕。
第三步，脚下青砖骤然翻转，露出布满利刃的深坑，他足尖在翻板边缘借力一点，身形如燕，轻盈掠过。
第四步，两侧墙壁的龙首石雕口中喷出带着甜腻香气的紫色毒烟，苏绾在他背上急促地提醒：“闭气！是‘醉仙愁’！”陈九陵早已屏住呼吸，同时从怀中摸出一枚铜钱，屈指一弹。
铜钱飞旋着击中对面的墙壁，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又反弹回来。
他侧耳倾听那细微的回声，瞬间便判断出了前方机关的精确间距。
“阿灰，石头！”他低喝一声。
阿灰立刻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朝前扔去。
石头刚飞到第六步的位置，一道手臂粗的电光从天而降，轰然劈下，将那块青石板炸得粉碎，焦黑的电弧在地面上滋滋作响。
一步一杀机，步步惊心。
然而，真正的绝境在第七步之前降临了。
当陈九陵即将踏出最后一步时，前、左、右三面高墙内部同时传来沉重的绞盘转动声。
无数根粗如儿臂的钢索从墙缝中疾射而出，瞬间交错纵横，在他面前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钢铁囚笼，彻底封死了所有去路。
退无可退，进无可进。
墙头那炷香，恰在此时燃尽了最后一截，香头迸出一点火星，熄灭了。
巷道深处，一个戴着半张修罗面具的男人缓缓走出，正是林断桥。
他看着笼中的陈九陵，眼中满是胜券在握的快意：“陈九陵，游戏结束了。”
苏绾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才是真正的困龙之局，前面的六步不过是消耗他体力和心神的开胃菜。
然而，陈九陵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绝望。
他忽然抬起脚，不是向前，也不是向后，而是猛地朝着左侧一面看似坚实的墙壁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陷阱踏了下去！
林断桥的笑容僵在脸上：“你疯了？！”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平地惊雷，彻底淹没了一切声音。
陈九陵故意踩中的并非死局，而是整个“七步困龙局”的总枢纽！
这一脚，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瞬间引发了整条巷道所有机关的连锁自毁。
埋设在地下的火药被引燃，早已灌满的油槽轰然爆开，灼热的烈焰混合着黑烟冲天而起，将整个巷道炸成了一片火海！
趁着爆炸掀起的巨大气浪和漫天烟尘，陈九楼背着苏绾，脚下猛地发力，纵身跃上因爆炸而坍塌的屋脊，在断壁残垣间几个兔起鹘落，已然脱出了棋局的范围。
“你……你为何不守规矩！”林断桥被气浪掀翻在地，脸上的修罗面具被震出一道裂痕，他狼狈地爬起来，对着屋顶上那个身影怒声喝道。
陈九陵稳稳立于屋顶之上，晚风吹动他被熏得焦黑的衣袍。
他的眼神比这江南的寒夜更为锋利，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战场之上，从来没有规矩，只有生死。你哥当年若是懂得这个道理，也不会被人当成弃子，死得那么窝囊。”
林断桥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回春堂”药铺里，一个身影颤抖着走了出来，是林断桥的弟弟，林半壶。
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温润的白玉瓶，声音艰涩：“九转还阳露……我早就备好了。”
可他站在原地，却没有将玉瓶递过来的意思。
陈九陵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他宽大的袖口处。
那里，不经意间露出了一小截银白色的器物，那是一柄造型奇特的针灸匕首，刀柄上刻着一只展翅的雄鹰——镇北军旧制的疗伤器械，专用于打通战后闭塞的经脉。
看到那匕首，陈九陵沉默了片刻。
他缓缓抬起手，将自己手腕上一个已经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护腕解了下来，随手扔在了脚下的瓦片上。
“三年前，你母亲难产，血崩垂危，满城的郎中束手无策。是我娘，亲手为她接生，保下了你们林家母子平安。”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如今，你是要报这份恩，还是报你兄长的仇？”
远处，长街的尽头，一个身着黑衣、腰佩铜雀令牌的“铜雀使”，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随后悄无声息地转身，没入了涌动的人群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半壶捧着玉瓶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陈九陵站在屋顶，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抉择。
那震耳欲聋的巨响仿佛还在他的颅内不断冲撞、回荡，巷道里人们的惊呼、林断桥的怒吼、甚至近在咫尺的风声，都开始变得遥远而模糊。
整个世界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棉絮包裹着，渐渐沉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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