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的冷光，如同极地冰川反射的月华，幽幽地映照着林凡专注到极致的侧脸。他的瞳孔在黑暗中收缩，焦点凝聚在闪烁的光标上，那深处仿佛有无形的数据流在奔腾、碰撞，激荡出只有他能看见的火花。那则关于某大国公布新型单兵外骨骼的军事科技快讯，像一颗被用力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仅激起了涟漪，更在他脑海的知识与想象湖底，引爆了汹涌的、难以平息的波澜。官方的措辞谨慎而保守，称之为“突破性的初步神经反馈系统”，充满了对不确定性的保留。但在林凡眼中，这种小心翼翼的标榜，不过是隔靴搔痒，是朝向那座名为“真正人机合一”的宏伟殿堂却始终徘徊在门外的、略显笨拙甚至幼稚的模仿。一种“理应如此，为何未能如此”的焦躁感，在他心头啃噬。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得飞快，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敲击声密集得几乎要擦出实质性的火花，仿佛慢了一秒，那些在脑海中喷薄欲出、稍纵即逝的灵感碎片和尖锐批判，就会从他思维的指缝间彻底溜走，消散在车库沉闷的空气里。
“看到那套‘雷神之锤’外骨骼的演示视频了吗？”他写道，字里行间透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以及一丝隐藏在其后、不易察觉的技术性轻蔑，“动作延迟肉眼可见！简直像是在看一场糟糕的木偶戏！使用者需要做出明显的、完整的肢体预动作，系统传感器才能捕捉到肌肉群的生物电信号，然后经过中央处理器分析，最后才‘反馈’输出辅助力量。这算什么狗屁神经链接？这分明是高级点的、电子化的提线木偶！是把杠杆和滑轮系统换成了伺服电机和传感器而已，本质没变！”
他不等那个灰色海豚头像跳动回复，沸腾的思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理性的闸门，继续向着屏幕另一端倾泻：“真正的神经链接，不应该是这样机械的、被动的！它不应该只是放大你肌肉本身的力量，那不过是给了你一根更粗的棍子。它应该……应该成为你的一部分！就像你天生拥有的四肢一样！”
他停顿了一下，指尖悬在键盘上方，仿佛在积蓄力量。他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车库中那混杂着机油、金属和旧纸张气味的、独属于他的空气，这熟悉的味道似乎能帮助他理清思路。他需要一个最精准、最贴切的比喻，来传达他心中那个模糊却强烈的概念。然后，他像是找到了那把关键的钥匙，用力地、几乎带着决绝的意味敲下了回车键。
“就像……延伸自己的躯体。”
这短短七个字，如同七枚精准定位的楔子，蕴含着他构想了无数个日夜、关于未来人机交互的全部核心与灵魂。它不是工具的升级，是生命形态的拓展。
“你想象一下，”他继续阐述，眼神因为极度的内省和想象而略微放空，视线仿佛穿透了冰冷的液晶屏幕，穿透了车库斑驳的墙壁，看到了那个只存在于他思维深处的、理想中的完美图景，“你想抬手，不是大脑先发出‘抬起手臂’的复杂生物指令，再通过脊髓神经传递到三角肌、肱二头肌，带动肱骨、尺骨、桡骨完成屈伸，然后外骨骼上的肌电传感器侦测到皮肤表面的微弱电信号，经过滤波、放大、识别，再驱动液压或电机系统提供助力。不！这太慢了！太冗余了！充满了不必要的中间环节和损耗！”
他的指尖再次在键盘上舞蹈，不再是愤怒的敲击，而是带着一种构建蓝图般的节奏与热情，试图将那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完美系统，用语言编织出来。
“真正的、理想的直连，应该是你想‘触碰那个三米高的按钮’，你的意识，那个最原始的、甚至尚未形成明确语言信号的‘触碰’念头一起，机甲那庞大的金属手指就已经精准地、轻盈地、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按了上去。中间没有任何生物信号到电子信号的繁琐转换，没有哪怕毫秒级的识别与执行延迟，就像你控制自己的手指去触摸鼻尖一样自然、一样不假思索。机械臂不再是你需要去‘操控’的工具，而是你新的、如臂使指的肢体，它的高精度触觉传感器就是你指尖皮肤神经末梢的延伸，它的多光谱视觉系统就是你视野的无缝拓宽，它的液压驱动力量就是你自身意志力的直接体现！”
他描述的，是一种彻底超越了现有物理操控范式的、意识与机械深度绑定的共生状态。不是人坐在驾驶舱里“驾驶”机甲，而是人通过某种未知的接口，“成为”机甲本身。每一个微操作都源于心念电转，每一次发力都如同控制自身肌肉般如呼吸般自然。那将彻底颠覆现有的一切人机交互模式，将神经反射弧缩短到无限接近于零，将操控精度从厘米、毫米级别，直接提升到微米甚至纳米级别。
“那将不再是穿戴一套笨重的装甲，而是获得一具更强、更大、更能适应极端环境、几乎无所不能的‘终极躯体’！”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咚咚作响，那声音里混杂着对遥远未来科技的无限憧憬与渴望，也掺杂着对现有技术裹足不前、只能在门外打转的深切焦灼与不耐。
他当然知道，这个构想在当前听起来有多么疯狂，多么超越时代，甚至违背了许多公认的物理和生物定律。现有的科技水平，连解读大脑皮层复杂神经电信号的皮毛都尚且谈不上，更遑论实现无延迟的、高带宽的、双向的精准指令传输和感官信息反馈。这其中涉及到的微观神经生物学、仿生材料学、可能需要的量子级计算、高效微型的能源管理……每一个领域都是横亘在前的、令人绝望的技术天堑。
但他内心深处，就是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相信，相信这条路，这条直接连接意识与机械的道路，才是通往未来的、唯一正确的方向。那台静立在车库中央阴影里、线缆裸露的半成品机械臂，正是他向着这个遥远得几乎看不见的目标，迈出的、微小而无比坚实的第一步。每一次对伺服电机的调试，每一次对控制算法的编程优化，都是他对这个“躯体延伸”疯狂构想的一次次具体实践和技术验证。
他将这段长长的、充满了技术激情与未来想象的文字，用力地发送了过去。然后，身体像是被抽走了部分力气，微微后仰，靠在了那张并不舒适的旧电脑椅背上，目光却依旧紧紧锁定着屏幕，等待着。他知道，网络那头，那个Id是“婉”的人，那个思维缜密如超级计算机的、唯一能跟上他跳跃思维并理解他狂想的“同类”，一定会用她特有的、冷静到近乎残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逻辑利刃，来无情地剖析他刚刚抛出的构想，指出其中无数个技术的死胡同、物理法则的陷阱以及现阶段无法逾越的工程鸿沟。
但他内心底，却隐秘地、强烈地期待着这种思想上的碰撞与交锋。因为只有在与“婉”的言语搏杀和逻辑缠斗中，这个如今还模糊不清、仅存在于幻想云端的“神经链接”构想，才能被一次次锤炼，一点点剥离掉不切实际的泡沫，最终沉淀出或许有可能在未来某天落地的、哪怕再微小不过的、坚实的理论轮廓。这不仅仅是一次跨越物理距离的网络闲聊，这更像是一场在两个孤独而敏锐的灵魂之间悄然进行的、关于未来科技边界的、激动人心的秘密勘探与思想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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