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那句“甚至有人……”,如同一个骤然断裂的琴弦,在最高昂的音阶上猛地崩断,留下了一片令人心悸的、充满回响的寂静。
那戛然而止的尾音悬浮在硝烟弥漫的空气里,像一把无形的冰锥,刺穿了所有人的鼓膜。这不是戏剧性的留白,而是语言在极致恐怖面前彻底的溃败。她的声带肌肉仿佛被某种记忆中的画面强行锁死,那个描述最终结局的词语——无论是“融化”、“崩溃”还是“异化”——都卡在喉咙深处,变成一团带着血腥味的硬块。
她的嘴唇维持着那个未完成的元音口型,像离水的鱼般微微开合,却再也吐不出一个音节。某种看不见的力量从她脊椎升起,让她的指尖开始在控制台边缘不受控制地战栗。这颤抖很快传染到手腕、手臂,最后连扶着控制台的整个上半身都泛起细密的震动,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电流拷打。
但真正让人窒息的,是她眼中那座理性堡垒的崩塌。
就在话语断裂的刹那,她眼中技术官特有的冷静光泽像被打碎的玻璃般四散飞溅。瞳孔先是紧缩成两个恐惧的黑点,随即又反常地放大,倒映不出任何现实中的影像——那里正在重播某个被封印的记忆片段。她的视线穿过林凡,穿透钢铁墙壁,定格在某个不存在于此刻的恐怖场景上。
林凡在她放大的瞳孔里看见了粘稠的恐惧,那是在解剖台上目睹非人惨状后残留的生理性厌恶,是看着活人在意识清醒状态下被某种力量从内部瓦解时烙下的创伤。这种恐惧如此具体,甚至带着尸检报告般的临床精确感,反而比任何夸张的描述都更令人胆寒。
此刻的沉默长出了獠牙。
“启动失败的下场,极为惨烈”——这十二个字通过她痉挛的手指、失焦的瞳孔和骤然苍白的脸色,被翻译成各种具体的地狱图景:
或许是被神经网络反噬时,驾驶员在密封舱内发出高频振荡的哀嚎,而监控屏幕上的脑电波谱正绽放成怪诞的几何图形;
或许是初号机内部某种非牛顿流体状的生物材质失控涌动,将驾驶座吞噬成血肉与机械混合的恐怖雕塑;
或许是精神污染导致的自噬现象,让受试者硬生生抠出自己的眼球,却还在喃喃自语着看见神只。
每个幸存者都从这欲言又止的空白里,窥见了自己想象力边界处最深的噩梦。
林凡感到胃袋突然收紧,酸腐的液体涌上喉头。他看见苏婉用力咬住下唇,直到渗出血珠,试图用疼痛镇压那些复苏的记忆恶魔。这个总是用数据说话的技术官,此刻正被超出数据维度的恐怖折磨得形神俱裂。
那未尽的半句话,已然成为最恶毒的诅咒。
它像墓穴里伸出的骨手,攥住林凡的脚踝要把他拖离初号机。在这片由沉默构筑的警告场里,每个空气分子都在嘶吼:退后!这不是通往力量的阶梯,而是焚化尊严的熔炉!
通道口的爆炸声突然变得遥远,战士们的怒吼像是隔着重度隔音玻璃传来的模糊动静。整个世界收缩成苏婉颤抖的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泪珠,和她唇间那抹刺目的血红。
选择的天平正在崩塌。
战死沙场的结局突然显得如此温情脉脉,至少那还保持着人类死亡的尊严。而初号机驾驶舱里等待着的,可能是比死亡更彻底的消亡——作为“人”的形态与意识的双重湮灭。
那扇未完全开启的深渊之门,正在用苏婉破碎的眼神无声诘问:
你准备好支付灵魂作为首付了吗?
第一个心跳,林凡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像潮水拍打着即将决堤的岸。
第二个心跳,他看见苏婉眼里的画面开始具象化——那是个被束缚在测试椅上的身影,防护服下的肢体正在发生不自然的扭曲,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针从内部穿刺而出。这不是想象,是苏婉记忆中泄漏出来的碎片。
第三个心跳,整个机库的金属结构发出细微的嗡鸣,初号机脚部的液压系统无征兆地泄压,喷出少量淡蓝色的冷却液。那摊液体在地面蜿蜒,恰好流到林凡脚边,映出他扭曲变形的倒影。
“第七次测试。”苏婉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仍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个焦点。“候选者编号delta-7,前空军王牌飞行员,神经耐受指数9.3。”
她的叙述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链接建立第3.7秒,生命体征开始出现相位偏移。我们听见他在通讯频道里笑,说看见了彩虹色的数学公式。”
“第9.2秒,他的左手开始溶解。不是化学意义上的溶解,是物质存在形式的转变。手指像蜡烛般融化,滴落的却不是蜡,是某种发光的数据流。”
控制台旁的年轻研究员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显然也见证过那个场景。
苏婉继续说着,每个字都像手术刀在解剖一具还活着的尸体:
“我们试图紧急断开链接,但神经锁死了。他剩下的那只眼睛看着监控摄像头,瞳孔里反射出根本不是这个维度的几何图形。他说……”
她的声音终于出现一丝裂纹:“他说‘我理解了’。”
“理解了什么?”林凡下意识地问。
苏婉缓缓转过头,第一次真正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
“我们不知道。他的大脑在说完这句话后就……蒸发了。不是比喻,物理意义上的蒸发。密封舱里只剩下一具还在抽搐的无头身体,和漂浮在空中的、由他思维物质化形成的某种……结晶。”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初号机:“而那个东西,全程同步率始终保持在0%。它根本没有接受他,只是在……解剖他。”
真相终于浮出水面,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残酷。
初号机不是武器,至少不完全是。它是一个拷问台,一个对意识进行极限测试的刑具。那些失败的驾驶员不是牺牲品,而是实验动物,被用来测量人类灵魂的耐受极限。
王队长的脸色变得灰败。他显然也不知道全部细节,只知道结果惨烈,却不知道惨烈到这种程度。
“为什么……”林凡的声音干涩,“为什么还要继续测试?”
“因为它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苏婉的眼神恢复了少许焦距,但那焦点里只剩下绝望的执着,“在它彻底拒绝一个候选者之前,有那么千分之一秒,系统日志显示它会开放部分权限。我们捕捉到的数据片段显示,它的科技水平超越我们至少五个世纪。”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我们不是在寻找驾驶员,是在寻找……祭品。用足够优秀的意识作为祭品,换取它施舍一点技术碎片。”
这个真相像一记重锤,把所有人都打懵了。
通道口的方向,又一块厚重的合金板被熔穿,外星步兵幽蓝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士兵们的射击变得更加疯狂,但每个人都明白,这只是时间问题。
林凡看着脚边那摊冷却液,自己的倒影在其中扭曲变形。
他想起父亲最后的目光,想起母亲从他手中滑脱的手,想起那个在废墟中救人的陌生男子。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初号机。
那不再是机甲,是一座祭坛。
苏婉的警告还在耳边回响,但另一种声音开始在他脑海中生长——不是勇气,不是责任感,而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求知欲。
那个蒸发的大脑,在最后一刻究竟“理解”了什么?
那些彩虹色的数学公式是什么模样?
那个飞行员在生命最后时刻,究竟看见了怎样的风景?
他知道这种想法很危险,近乎疯狂。但在一片废墟的世界里,疯狂或许才是唯一的理性。
“告诉我,”他的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怎么进入驾驶舱。”
苏婉瞳孔震动,她没想到在了解全部真相后,这个少年依然选择向前。
“你不明白吗?你会死的,而且会死得毫无价值!”
“我父亲常说,”林凡打断她,目光仍锁定初号机,“有些问题比答案更重要。”
他向前迈出一步,脚踩碎了自己在水洼中的倒影。
“如果那是祭坛,我就是下一个祭品。但如果我能在那千分之一秒内,偷到一点火种呢?”
王队长停止了射击,转头看着他。这个饱经战火的老兵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类似敬畏的情绪。
通道口,又一道防御工事被摧毁。时间不多了。
林凡向初号机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步delta-7的后尘,大脑蒸发,身体变成一具空壳。
但万一呢?
万一是他理解了那些公式?
万一他看见了不一样的风景?
苏婉终于动了。她快速操作控制台,初号机胸甲的驾驶舱盖缓缓开启,露出里面幽深的入口。那不像机械的内部控制中心,更像某种生物的腔体,内壁泛着肉质的粉红色光泽,还有规律地搏动着。
“记住,”她的声音颤抖,“一旦感觉意识被抽离,就念这个代码:Epsilon-9。那是紧急中断指令,虽然……从来没人成功用过。”
林凡点头,抓住垂下的缆绳。
在他即将进入的前一秒,苏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还有一件事,”她直视他的眼睛,“如果……如果你真的进入了系统,问问它到底想要什么。”
林凡怔住了。
“我们一直以为它在测试我们,筛选我们。”苏婉的声音低如耳语,“但有没有可能,是它在向我们提问?”
缆绳开始上升,载着林凡驶向那个未知的领域。
下方的战火仍在继续,但他的世界已经缩小到那个逐渐接近的驾驶舱入口。那里等待着的不只是死亡,还有一个困扰了人类最顶尖科学家数年的谜题:
初号机,这个超越理解的造物,究竟在寻找什么?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舱门内,苏婉颓然跪倒在地。控制台上的指示灯疯狂闪烁,一个新的神经链接正在建立。
这一次,结果会不同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但在一片死寂的机库里,初号机眼部传感器突然亮起——
不是测试时的幽蓝,也不是故障时的血红。
而是一种从未被记录过的、如同初生朝阳般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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