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简单的晚食——依旧是惊蛰新做的嫩豆腐配上咸菜，碗里难得飘着几星油花，是前几日熬猪油存下的——小满、谷雨和小满娘三人便踩着依旧湿滑泥泞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脚的长生果地走去。脚下仿佛有千斤重，每一步都带起大块粘稠的黄泥，甩在裤腿上，沉甸甸的。
还未到地头，远远便听见压抑的啜泣和绝望的叹息。水虽退了大半，但低洼处仍积着浑浊的泥汤。曾经绿意盎然的田地，此刻一片狼藉。有些来不及抢稻禾倒伏泡在泥水里，稻穗发白发胀，散发出腐败气息。许多村民呆呆地站在自家田埂上，望着这劫后惨状，面如死灰。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掩面痛哭，绝望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弥漫。
小满三人心头更是揪紧，加快脚步来到自家的那片长生果地。眼前的景象让她们瞬间红了眼眶——精心呵护的长生果苗，此刻全都蔫蔫地趴在厚厚的淤泥里，叶片发黄卷曲，原本挺立的茎秆软塌塌地贴着地面，生死不明。浑浊的泥水没过了小半的植株。
“姐……”谷雨的声音带了哭腔，小手紧紧攥着小满的衣角。
小满娘别过脸去，悄悄抹了把眼角。
小满强压下心头的酸楚，蹲下身，不顾泥泞，小心地拨开一丛花生苗根部的淤泥。泥土冰冷湿粘，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腥腐气——这是水疫滋生的温床。她仔细查看根系，想起《齐民要术》残卷，寻找着可能的生机。
“《要术》里讲，‘下田停水处，燥则坚垎，湿则污泥，难耕之地也’。”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谷雨，你看‘遇水涝，需速排积水，浅松表土，曝其根，通地气’。意思是，得赶紧把积水排干，但不能深挖伤根，只浅浅松一下表面的硬泥壳，让根能透气，靠太阳晒干地气。”
谷雨凑过来，小脸紧绷，认真地看着，用力点头：“对！书上还说，‘禾苗倒伏，非尽死也，扶之曝根，犹可复生’！长生果苗也是苗！我们试试把它们轻轻扶起来，根部松松土，排干水，说不定还能活！” 他稚嫩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姐弟俩的对话，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吸引了附近几个同样绝望的村民。他们默默地围拢过来，眼中带着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屏息听着。其中就有快嘴张婶。她此刻脸上没了往日的刻薄，只剩下深深的羞愧和焦虑，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想开口又不敢，只眼巴巴地望着小满姐弟。
小满抬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自然也看到了张婶。她对着张婶微微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宽和的笑意，并无半分芥蒂。生死关头，那些鸡毛蒜皮的恩怨，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小满……”一个汉子终于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开口，“我家……我家那点芋头苗也全趴泥里了，还有救吗？求求你……帮俺们看看？”
“还有我家坡上的木薯……”另一个妇人带着哭腔恳求。
“小满姑娘，谷雨小哥，你们读书多，有见识，帮帮大伙儿吧！” 更多的人附和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助的期盼。这五户被里正选中准备种金珠豆的人家，更是将小满当成了唯一的指望。
小满站起身，看着一张张被苦难刻满痕迹的脸，郑重地点点头：“大家别急，我们一起去看看！《齐民要术》的法子，能用的咱们都试试！首要就是排水、松土、让根透气！但大家切记，下地要穿好木屐或厚底鞋，手脚有破口的千万别碰泥水，这水污秽，最易生水疫！”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由远及近：“小满！小满——！”
只见金花风风火火地跑来，穿着便于劳作的靛蓝粗布短打，裤腿高高挽起，露出一双沾满泥点的小腿。她跑得气喘吁吁，头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红扑扑的脸颊上，一双大眼睛却亮得惊人。她一路跑来，泥点溅满了衣襟裤脚，也浑不在意。
“小满！快！前面西面那片被水淹过的洼地，水快退干了，好多鱼！大鱼小鱼都有！扑腾得可欢实了！村里好些人都去了，抓了不少！快去啊！” 金花挤开人群，一把抓住小满的胳膊，激动地嚷道，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
“鱼？！” 围着的村民一听，眼睛瞬间都亮了！水灾过后，粮食绝收，这泥塘里的鱼，简直是天赐的救命粮！
“有鱼！快走！” “回家拿筐子去！” 人群呼啦一下散开大半，刚才的绝望被求生的本能瞬间冲淡，纷纷朝着金花指的方向狂奔而去。
谷雨更是反应神速，金花话还没落音，他“嗷”一嗓子，像只撒欢的小马驹，掉头就往家跑，边跑边回头喊：“娘！娘！快回家拿簸箕！最大的那个！姐！金花姐！你们快去占位置啊！”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老远，只留下一串泥脚印。
小满被谷雨这急切的模样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日来的阴郁似乎被这鲜活的热闹冲散了些许。她笑着摇摇头，刚想对金花说什么，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家院门的方向。
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她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眨了眨眼，又抬手使劲揉了揉。
家门口似乎……站着一个人影？距离太远，天色也渐暗，看不清面容，但那挺拔的身形，那沉默伫立的姿态……
心脏猛地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一股热流直冲眼眶，小满的眼睛瞬间红了。
“小满？你怎么了？”金花被她奇怪的反应弄懵了，顺着她的目光狐疑地看向小满家，“看啥呢？谁啊那么远？”
小满却像没听见一样，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擂鼓般的心跳。她再也顾不上金花，顾不上抓鱼，甚至顾不上脚下的泥泞，拔腿就往家的方向奔去，脚步踉跄却无比急切。
小满娘也看到了女儿瞬间的失态和狂奔的方向。她心念电转，立刻明白了——是阿岩！那个住在黑峒寨的俚人少年。难怪小满这些天总是望着山那边出神……她看着女儿奔向那个身影，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反而像压了块石头，沉沉地往下坠。
不是阿岩不好。那孩子眼神清亮，做事踏实，几次接触下来，看得出是个可靠的好后生。她甚至打心眼里喜欢。可是……他是俚人啊！是黑峒寨峒主的儿子！虽然这些年官府羁縻，俚汉杂处，表面还算相安无事。但根深蒂固的隔阂，族群间偶尔的摩擦，还有那看不见的身份鸿沟……她的女儿，一个清清白白的汉家女儿，若真与俚人峒主的儿子……往后会怎样？谁能说得清？谁会真正接纳？娘的心揪紧了，忧虑如同这暮色，沉沉地笼罩下来。
她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对还愣在原地的金花勉强笑了笑：“金花，你去抓鱼吧。小满……有点事。我得回去给谷雨拿簸箕。” 说完，也转身往家走，步履却显得格外沉重。至于山脚这片狼藉的长生果地，小满和谷雨刚才商量出的法子，她相信孩子们会去做的。阿岩来了……或许，他俚人的山林智慧，真能带来些不一样的转机？
暮色四合，泥泞的田野里，有人奔向水洼里的鱼获，那是眼前的生机；有人奔向树下的身影，那是心底的悸动；而母亲的心，则在现实的沟壑与女儿的幸福间，艰难地跋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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