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已近中下旬，岭南的日头毒辣得如同悬在头顶的烙铁。天空是刺眼的蓝白色，一丝云彩也无。空气仿佛凝固了，闷热潮湿，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烧感。知了在院外的苦楝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了几分燥意。
沈家小院里，小满坐在堂屋门槛的阴凉处，手里摇着一把蒲扇，额角鬓发早已被汗水濡湿。她面前摊着一本简陋的账册，上面用炭条歪歪扭扭地记录着最近的收支和盘算。
虾酱，她目光落在后院墙角那排盖着稻草的大水缸上。温水“温养”法效果显着，浓郁的咸鲜酱香已经透过封口的荷叶隐隐散发出来，连这闷热的空气都压不住。阿远哥早上查看时说过，估摸着再有个十来天，就能开坛了！这头一批十坛，是关键。
萧翊那边答应带几坛去州府贡使案前，这是打开名声和销路的第一步。剩下的……小满的笔尖在“四时楼”三个字上点了点。
良德县最大的酒楼，宾客盈门，非富即贵。把虾酱和“玉露”一起带去！让四时楼的掌柜也开开眼！虾酱佐餐提鲜，“玉露”佐茶清口，正好相得益彰。
想到“玉露”，小满心头微热。驿站那次，萧翊的反应让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这糖块的价值，得到了这家伙的认可不容易。剩下的，就是等待贡使的回音和四时楼的反馈了。
阿远哥最近也忙得脚不沾地。周边几个县城的豆芽、豆腐市场正在慢慢打开，虽然每个地方要的量还不算特别大，但加起来也很可观了。他每日天不亮就出发，推着改装过的独轮车，顶着烈日往返于各个集市和饭馆，皮肤晒得黝黑发亮。
盘算着眼前的营生，小满的眉头却微微蹙起。问题也来了：人手！ 以前家里就几口人，忙活田地和小作坊还勉强。现在呢？
开云大山坡上的陇右金珠豆长势喜人，黑豆豆荚日渐饱满，需要时常查看防虫防鸟。田里的长生果也快到关键生长期，拔草、培土、防涝一样不能少。阿娘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还得抽空去照看。
虾酱一旦打开销路，后续的量必须跟上。更是精细活，从榨汁、过滤、熬煮、凝形到包装，每一步都需要人手和时间。这还只是现有的两样！等黑豆成熟了，做豆腐、发豆芽的原料就更充足，阿远哥那边的供应量肯定要加大，作坊里的活计只会更多，送货的人手也缺。
女女快七个月了，正是最黏人、认生的时候。大姐春分几乎被拴在了孩子身边，除了做饭洗衣，很难腾出手做别的。
河虾要抓，糖块的材料要买，香料、干花、模具……哪一样不需要时间和精力去张罗？
金花是好友，也常来帮忙，但人家也有自己的家要顾，偶尔搭把手可以，总不能让人家天天来当免费劳力。而且……小满的目光扫过灶间和后院。虾酱的香料配比、熬糖的火候秘诀，这些都是她和姐姐摸索出来的心血，是立身之本。请帮工？万一秘方泄露了怎么办？
还好……小满的目光落在自家这栋虽旧却格外结实宽敞的竹楼。那会郎岩带着巴隆他们几个，一竹一篾抬着大粗木头亲手建起来的。他当时就说：“地方弄大些，以后你们做点什么都方便。” 现在想来，真是有先见之明。这宽敞的堂屋、结实隔热的灶间、通风的后棚……都为如今的小作坊提供了基础。
想到阿岩，小满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带来一丝微甜的酸涩和挥之不去的思念。他最近在干什么呢？黑石峒那边……一定也很忙吧？听金花偶尔提起，似乎俚寨里也不太平，还有那个建桥的大事，他父亲峒主和那位萧翊的父亲萧文远大人都在全力推动。那么险，要修桥，肯定千头万绪。
不知道他……吃得惯虾酱吗？俚人山珍野味多，口味似乎更重些。还有那“玉露”……小满看着账册旁放着的几块用油纸单独包好的糖块，是她特意留下的品相最好的几块。要不要……让金花或者阿远哥下次去黑石峒附近送货时，想办法给他带些去？虾酱也带一小坛？就当是……谢谢他建了这房子和疫情时候的帮助？这个念头一起，小满的脸颊就有些发烫。她甩甩头，试图把这带着少女心思的念头压下去。
人家是峒主之子，身边什么好东西没有？自己这点东西，怕是入不了眼。而且，现在去送，合适吗？贝莎……想到那个俚人少女冰冷如毒蛇的目光，小满心里那点微甜瞬间被一丝不安取代。
“唉……”小满轻轻叹了口气，放下炭笔，用力扇了几下蒲扇，却扇不走心头的烦闷和这恼人的暑气。家业刚有起色，就像刚抽芽的幼苗，需要精心呵护，也面临着风雨的考验。请不请帮工？怎么请？如何保密？对郎岩的心意……要不要付诸行动？桩桩件件，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年轻的肩膀上。
“阿满！”大姐惊蛰抱着刚睡醒、还有些迷糊的女女从里屋出来，额上也沁着汗珠，“太热了，我去打点山泉水来给女女擦擦。你看着点锅里的粥，别扑出来了。”
“哎，知道了大姐。”小满连忙应声，暂时抛开心头的纷乱，起身走向热气腾腾的灶间。
日子总要过下去，问题也要一个个解决。至少，虾酱的香和“玉露”的甜，让她看到了希望的光。至于其他的……小满看着锅里翻滚的白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船到桥头自然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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