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里正，堂屋里的气氛明显松快了些。陈伯吧嗒着烟袋，脸上有了点笑模样：“谷雨，你这书读得值！帮了咱家大忙！”
谷雨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惊蛰抱着女女，女女正努力伸着小手去够谷雨桌上的书，咿咿呀呀。惊蛰笑道：“女女也想读书呢！咱家说不定要出两个读书种子。”
小满看着家人，心中稍定。豆种的问题和生意原料的拓展算是开了个头。她走到门边，望着远处渐渐清晰起来的开云大山轮廓，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更远方，黑峒寨所在的山峦方向。雨水洗过的山色苍翠欲滴，她想起了那个欲言又止的阿岩。他寨子在高处，不知是否也受了这大水的影响？俚人常居山林，或许……他们那里能找到些不一样的草药或者度过难关的法子？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悄悄埋下。
与此同时，距离潭垌乡数十里外的良德河畔驿站内，气氛同样凝重，却透着另一种焦灼。
驿站最好的房间里，一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癯却难掩疲惫的中年男子，正对着桌上一幅简陋的岭南舆图长吁短叹。他正是奉旨从京城而来，专司督办今年“丹枝贡”的官员——萧文远。圣命难违，京中那位最得宠的娘娘尤爱岭南丹枝，尤以“桂枝”为最。为保色味，需在果实恰熟未熟时由健骑飞驰接力，经驿道疾送京城，这便是劳民伤财的“丹枝贡”。萧文远来得早，丹枝尚未全红便已驻跸此地，本意是熟悉地方、督促准备，却不想撞上这场数暴雨洪灾。
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来人正是萧翊。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锦缎骑装，却掩不住一张天生带点婴儿肥的娃娃脸，皮肤白皙，一双杏眼此刻也盛满了忧虑，冲淡了几分平日的跳脱，倒显出几分这个年纪难得的沉稳。他继承了母亲的好样貌，气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带着点京城富贵人家娇养出的“小奶狗”般的纯挚感，此刻眉头微蹙，更添几分惹人怜惜。
“父亲，石青回来了。”萧翊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努力模仿着官话，但偶尔几个字的发音还是暴露了他对这拗口岭南方言的生疏——他能听懂七八分，说起来却总有些奇怪的腔调。
“哦？快让他进来！”萧文远立刻转身，眼中带着急切的探询。他虽是督办贡品的京官，却非一味媚上之人，心系民生。这场大灾让他寝食难安，一面忧心贡品任务（丹枝树若被毁，无法交差，阖族都可能被牵连），一面更忧心百姓疾苦。他早已将灾情写成急报，遣快马送往州府并奏报朝廷，请求赈济并酌情考虑减免贡额。
侍卫石青快步进来，单膝跪地禀报：“大人，公子。属下探查了附近几个乡，灾情确实严重。低洼处稻田尽毁，不少民房倒塌，灾民缺衣少食，恐有疫病之忧。他们刚收的早稻全毁了，因为也是未到完全成熟的时候，种植晚稻也因田地被泡坏、误了农时，怕是赶不上插秧了。潭垌乡……”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萧翊。
萧翊的心莫名提了一下，娃娃脸上神情专注。
“潭垌乡地势稍高，房屋暂无倒塌，属下特意打听了河边的几户人家，但水田同样被淹，损失惨重。”石青斟酌着用词，知道自家公子关心什么。
萧文远听着，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敲击着桌面：“早稻尽毁，晚稻又误...这简直是断了生路！ 民生多艰啊……这丹枝贡...” 他重重叹了口气，透着深深的无力感。圣命如山，可看着这满目疮痍，他实在难以开口催促地方去保那些娇贵的荔枝树。
萧翊听完石青的话，得知那“野蛮村姑”一家房子还在，人应该也无恙，心里那点莫名的担忧悄然散去。但听到她们家也损失惨重，日子艰难，他那双清澈的杏眼里又浮起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他想起那日在山上，她为了几个丹枝据理力争的模样，生机勃勃。如今遭此大灾，不知她是否还那样有精神？
“父亲，”萧翊开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音色说道，“这丹枝贡固然紧要，但如今灾情如火，百姓嗷嗷待哺。是否……是否可再上一道奏疏，详陈灾情之重，恳请圣人和娘娘体恤下情，今岁贡额……能减则减？” 他知道这提议可能无用，但看着父亲忧心，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萧文远看着儿子那张还带着稚气却努力想分担的娃娃脸，心中微暖，又觉酸楚。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低沉：“翊儿，你能想到这些，为父心慰。奏疏已加急送出。尽人事，听天命吧。眼下，我们只能先顾着眼前，看看能否在权限之内，为地方灾民筹措些钱粮药物，哪怕杯水车薪，也是心意。” 他目光转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空，喃喃道，“只盼这贡品之路，莫要再添新魂了。” 他想的是那些注定要累死在驿道上的马匹和骑手。
萧翊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仿佛看到了那条即将被鲜血与汗水浸染的漫长驿路。他又想起了潭垌乡，想起了那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少女。
一方是为满足口腹之欲而劳民伤财的“一骑红尘”，一方是在天灾倾覆下顽强谋生的微末百姓。这巨大的反差，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初识世事艰辛的心头。那张娃娃脸上，少了几分懵懂，多了几分沉重与思索。
水退后的愁云笼罩着四野。潭垌乡的屋檐下，小满攥紧了书卷，眼中思量的光芒投向山林与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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