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来得猛，去得也疾。约莫一个时辰后，震耳欲聋的雨声渐渐歇了，只剩下屋檐滴答的残响，和山林被洗涤后散发的清新湿气。
天色依旧阴沉，云层低得像要压进树桠里，谁都看得出这只是暂歇。
木屋内，气氛滞得发闷。猎户汉子几口扒完陶罐里的糊糊，抹嘴时袖子蹭得下巴发亮，目光又黏到小满三人身上——准确说，是哑奴背上那鼓囊囊的行囊，眼神里的审视藏都藏不住。
这些时日，山坳里窜出的陌生人，比林子里的野猪还让人提心吊胆。
“你们说遇险，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他敲了敲陶罐底，瓷片碰撞声在小屋里格外脆，“别扯虚的，这地界我熟，哪儿来的流民我一瞧便知。”
小满心尖一缩，指尖悄悄掐进掌心，面上却扯出点虚弱的笑：“不敢瞒大哥，我们姐弟原是往洛阳投舅父，谁知刚出南阳就遇了歹人——”话没说完，她故意咳了两声，手按在额角的伤处轻颤，“盘缠被抢了个干净，我这头也是那会儿磕的。多亏哑巴弟弟护着，拉着小妹逃进山里，这才迷了路撞进来。如今只想回岭南祖籍去，再不提投亲的事了。”
她话音刚落，怀里的小草立刻拽住她的衣角，小声补了句：“那些人好凶，还拿刀呢！我们只想回家……”怯生生的模样倒把“遇劫”的戏码衬得更真。
猎户“嗤”了一声，粗糙的手指叩着陶罐转圈：“回岭南？那得穿越大半条官道！”他抬下巴指了指哑奴的包袱，干鱼的轮廓在粗布下隐约可见，“沿途劫道的、逃荒的比树叶子还多，你们这点东西，走不出十里就得被抢光，怕是连韶州都到不了。”
这话里的盘算几乎要溢出来。小满心里一沉，悄悄捏了捏小草的手，示意她别出声。自己则从怀里摸出块帕子，层层打开，里面躺着颗指甲盖大的小金豆，在昏暗中泛着温润的光。
“大哥，多谢您这屋子让我们姐弟避雨养伤，又允我们此次避雨。我们身无长物，唯有这点心意，算是补偿这几日叨扰的柴火和些许谢意，万望大哥莫要嫌弃。”
金豆虽小，但在物资匮乏的山野，其价值远超那些鱼干和木柴。猎户的眼睛“唰”地亮了，伸手就抓过金豆，指腹搓了搓，又猛地塞进嘴里咬了口——牙印陷下去的瞬间，他脸上的褶子都松了。“还算你们懂规矩。”他把金豆揣进贴肉的衣襟，语气软了半截，“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这屋就巴掌大，留不了你们……”
“汪！汪汪！”
屋外突然炸起几声犬吠，紧接着是男人粗声粗气的叫喊：“李三郎！开门！里正让来收防务捐！再磨蹭老子拆你屋子！”
猎户的脸“唰”地白了，猛地起身贴到门缝边听了听，回头啐了口浓痰：“晦气！这群吸血的狗东西！上个月刚要了‘秋防钱’，这又找到这山上来扒皮来了！”他急得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压低声音冲三人摆手，“快！从后门走！”
“后门？”小满愣了下。
“别问了！”猎户拽开床板，露出底下藏着的窄门，“屋后有条毛路通山坳，钻进去别出声！他们见不着人，磨蹭会儿就走了！再晚被撞见，你们没路引，他们能把你们拖去充役，这辈子别想回岭南！”
哑奴反应最快，立刻背上行囊，弯腰抱起小草，另一只手稳稳搀住小满。小草吓得搂住哑奴的脖子，脸埋在他肩头，却懂事地没敢哭，只揪着他的衣襟轻轻颤。
“多谢大哥！”小满被哑奴扶着往后门挪，还不忘回头补了句，“这份恩我们记着！”
“快走快走！别连累我！”猎户不耐烦地挥手，已经抄起斧头往门口去，故意扯着嗓子喊，“谁啊？吵死了！刚歇下就来闹！”
后门推开的瞬间，湿冷的潮气裹着草叶味扑了满脸。屋后果然藏着条窄路，杂草快没过膝盖，灌木枝子上的水珠蹭得三人衣衫尽湿，脚下的泥地滑得像抹了油。
“姐姐，头还疼吗？到岭南就好了对不对？”小草从哑奴肩头探出头，小声问。
小满咬着牙摇头，额角的伤被颠簸得突突跳，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是被哑奴半架着走。“没事，”她喘着气笑了笑，“小草乖，别说话，跟着哑奴哥哥，咱们很快就能往南走了。”
哑奴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冲她们比了个“嘘”的手势，又指了指前方的密林——那是更幽深的去处，连光线都暗了几分。
他脚步放得极轻，扶着小满的手却稳得很，像棵能倚仗的老松。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身后木屋方向的呵斥声、猎户的应付声都淡得听不见了，哑奴才终于停下。
他先把小草放下，又扶着小满靠到一棵爬满苔藓的古树上，自己则立刻转身，手按在腰间的柴刀上，警惕地望着来路。
小满一沾树身就瘫软了，脸色白得像宣纸，捂着额头大口喘气。小草赶紧凑过来，小手轻轻拍着她的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姐姐，你脸好白……我这里有昨天摘的干野果，你吃一点会不会好点？吃了有力气，我们就能回岭南了。”说着就从兜里摸出几颗皱巴巴的红果，递到小满嘴边。
小满摇摇头，攥住她的手笑了笑：“姐姐没事，歇会儿就好。”
哑奴这时转回来，递过系在腰间的水囊，又蹲下身，用手指在泥地上画了个“安全”的手势，见小草还是怕，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那动作生涩却温柔，像在安抚受惊的小兽。
小满望着眼前的两人，心里又酸又沉。一颗金豆换了片刻喘息，却躲不过这漫天的乱世。
雨还没停，胥吏的影子像山林里的雾气甩不掉，自己这病恹恹的身子更是拖累。
她望着南方幽深的林莽，喉间泛起苦涩——回岭南的路，果然一步比一步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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