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隐在桂花树的阴影里，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疯长。
院门紧闭，但里面传来的对话声却清晰地透过不算厚实的门板钻进她的耳朵。
除了萧翊那特有的，带着北方口音却刻意放缓放低的官话，还有另外两个陌生的男声，嗓音粗粝，带着更浓重的，她不太熟悉的外乡口音，似乎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隐约能捕捉到“水道”，“风险”，“这个数”等零碎的词语。
让她格外在意的是，院子里似乎只有这几个男人的声音。
萧夫人呢？阿娘呢？还有惊蛰姐、柳枝她们？按照原计划，她们今天不是应该过来帮忙收拾，甚至可能已经搬过来一些东西了吗？怎么会如此安静？
难道……萧翊是刻意支开了她们？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微微揪紧。
她正凝神细听，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小满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将自己完全藏匿在树影里。
只见一个男人当先走了出来。
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材不算高大，但很结实，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打了补丁的灰色短褐，典型的北方平民打扮，风尘仆仆。
他的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皮肤粗糙，眼角有着深深的皱纹，但奇怪的是，那双眼睛却并不显得奸猾，反而透着一种朴实的，甚至有些愁苦的和善。
他站在门口，又回头对门内抱了抱拳，声音洪亮了些，带着浓重的口音：“萧公子，留步！您说的，俺们回去再琢磨琢磨！多谢您给指这条道！”
“王大哥慢走，一切小心。”萧翊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平静无波。
那被称作王大哥的汉子点了点头，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小满屏住了呼吸，这才转身，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很快消失在了巷子另一头。
小满看着那汉子消失的背影，心中的疑惑更甚。
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倒像是个……被生活所迫、不得不冒险的普通百姓？
萧翊怎么会和这样的人扯上关系？而且，他早上不是说要带着地图去找里正沈立正商议吗？怎么这么快就回到了县城，还私下里见了这样的陌生人？
她正思忖着，院门并没有立刻关上。
犹豫了片刻，小满从树影后走了出来，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
门几乎是立刻就被拉开了，仿佛里面的人一直在等着。
开门的正是翠柳，她手里还拿着一块湿抹布，额上带着细汗，看到门外站着的小满，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小姐？！您怎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她连忙侧身让小满进来，又探头往外看了看，才小心地关上门。
院子里果然只有萧翊和翠柳两人。
院子不大，但还算整洁，青砖铺地，角落里堆着些刚刚清理出来的杂草和垃圾。
正房和东西厢房的门都开着，能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些简单的、新搬来的家具，柳枝正挽着袖子在里面用力擦拭着窗棂上的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清水和泥土混合的气息。
“翠柳，柳枝，就你们俩在？萧夫人和我阿娘她们呢？”小满环顾四周，问道。
翠柳一边引着小满往正房走，一边解释道：“老夫人、夫人和惊蛰姐姐她们还在家里收拾细软呢，说是晚些时候再过来。萧少爷说这边灰尘大，怕老夫人身子受不住，让我们先过来把主要的几间屋子彻底清扫一遍，好歹能住人了再说。萧少爷也是刚来没多久，说是在里正爷爷那儿没谈太久。”
刚来没多久？小满目光转向已经从正房走出来的萧翊。
他已经换下了早上的短褂，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色直裰，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神色如常，只是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深思。
他看到小满，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你来了。”
“嗯，”小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院子里尚未完全收拾停当的景象，又想起刚才离开的那个北方汉子，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探究。
“我刚才……好像看到有人从你这儿出去？”
萧翊神色不变，引着她走向刚刚被柳枝擦拭干净、摆放了一张简易木桌和两把椅子的正堂，示意她坐下，自己也撩袍坐在对面，才平静地开口：“嗯，一个北边来的朋友，打听点事情。”
他避重就轻，小满却不打算就此放过。
她直视着萧翊的眼睛，压低了声音：“萧翊，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已经在接触那些……跑漕运的人了？就是刚才那个人？”
萧翊沉默了一下，知道瞒不过心思敏锐的小满，坦然承认：“是。他们是河北道来的一个小商队，原本走陆路，现在不通了，想试试水路，但对岭南的水道一无所知，也怕遇到水匪和乱兵。”
“所以你就要给他们当向导？”小满的心提了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且不说水道复杂，暗礁漩涡，光是现在西江上游下来的那些溃兵、水匪，就够你们喝一壶的！而且，官府对私下漕运查得也很严！”
“不是当向导。”萧翊摇了摇头，眼神锐利，“是交换。他们需要安全的路线和本地势力的照应，我们需要粮食、盐铁，甚至是……打通新的商路。”
他顿了顿，看着小满，“小满，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里正那边，态度暧昧，指望官府更是镜花水月。我们必须自己找出路。”
“可是……”
“没有可是。”萧翊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我知道风险。但风险与机遇并存。那个王大哥，他们商队规模不大，背景相对简单，正好可以用来试探一下水路的情况，积累经验。而且，他们答应，只要我们能提供可靠的路线并在本地给予一定庇护，他们愿意用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卖给我们一批粮食！”
低于市价三成！小满倒吸一口凉气。
这在如今粮价飞涨的时候，无疑是雪中送炭！她不得不承认，萧翊的提议极具诱惑力。但是……
“本地势力的照应？我们哪里来的势力？”小满抓住了他话里的关键。
萧翊的目光深沉，缓缓道：“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小满，我记得你以前提起过，你似乎和雷州卫所那边……有些往来？”
小满心中猛地一跳！雷州卫所！他怎么会知道这个？
她只是认识一个人而已，其他人她并不认识啊。
她看着萧翊，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曾经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贵公子，心思之深，谋划之远，远超她的想象。
他不仅看到了眼前的危机，更在积极地编织着一张可能抵御风险的关系网。
“只是认识一人，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关系很浅……”小满斟酌着词句。
“关系浅没关系，只要有这条线就行。”萧翊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力度。
“乱世之中，军卫的话语权不容小觑。如果他们能默许，甚至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在这西江水道上的风险就能大大降低！小满，这不是为了我一个人，是为了我们大家都有一条活路！”
他的话语像重锤一样敲在小满心上。
萧翊说的没错，乱世中她们已经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了。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萧翊灼灼的目光，终于下定了决心，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好。雷州卫所那边……我去试试。但是萧翊，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如何，安全第一！我不想看到你……或者任何人，因为这件事出事。”
萧翊看着她眼中那份担忧与决绝交织的复杂情绪，心中微微一动，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正事谈完，气氛稍稍缓和。
小满这才想起自己来的另一个目的，将胡记糖铺仿造玉露、低价竞争的事情告诉了萧翊。
萧翊听后，冷笑一声：“跳梁小丑，不足为虑。他们既然想玩价格，那我们就在他们最得意的地方给他们一击。等这批粮食的事情有点眉目，我帮你想想办法。”
他的自信感染了小满，让她心中的焦虑也减轻了不少。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柳枝和翠柳过来禀报说主要的房间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小满站起身，准备告辞。
走到院门口，她再次回头，看着站在廊下的萧翊，夕阳的余晖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边，却也让他的身影显得有几分孤寂和……沉重。
“萧翊，”她轻声说，“一切小心。”
萧翊点了点头，目光深邃地望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桂花巷的尽头，才缓缓收回视线，转身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石清低声道：“去准备一下，我们晚上再去见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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