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缮一新的揽月阁,在深宫的夜色中,像一座被遗忘的孤岛。窗外寒风呼啸,吹动着新糊的窗纸,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屋内,银丝炭在雕花铜盆中静静燃烧,散发出松木的清香,驱散了往日的阴冷潮湿。柔软的锦衾,温热的暖炉,精致的茶具……一切物质上的匮乏似乎都已远去。
忘忧独自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没有点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她素净的衣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太后赏赐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却穿透了眼前的温暖安逸,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身体的伤痛已然痊愈,甚至比初来此世时更显康健。雪参玉露丸的药力彻底融入四肢百骸,带来一种久违的轻盈之感。然而,灵魂深处那股如影随形的疲惫,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在这极致的寂静与“圆满”中,愈发清晰地凸显出来,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第二个世界的故事,似乎已经画上了句号。太后安康,阴谋挫败,她甚至获得了超然的地位和安稳的生活。可这一切于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从一个破败的牢笼,换到了一个更舒适些的牢笼罢了。千万次的轮回,无数次类似的“胜利”与“拯救”,早已将任何成就感磨损殆尽,只留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家……”
这个字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没有具体的画面,没有温暖的回忆,只有一种尖锐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渴望,和一种令人窒息的迷茫。完成十世任务,真的能回去吗?那个被系统称为“原始愿望”的执念,究竟是什么?她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茫茫的灰白,如同被浓雾笼罩的荒原。
“主人?”小光球似乎感应到她低沉的情绪,光芒柔和地闪烁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她的意识,“您……还在想‘回家’的事吗?”
忘忧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从虚空中收回,落在指尖冰凉的玉佩上。月光下,玉佩泛着莹白的光泽,雕刻着繁复的吉祥图案,象征着世俗的尊荣与安稳。可这些,从来都不是她想要的。
“小光,”她忽然在心中轻声问道,声音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飘忽,“你还记得,我们最初……是为什么开始这趟旅程的吗?”
小光球的光芒微微黯淡了一下,似乎有些无措:“主人……核心协议里只有记录,您有一个非常非常强烈的愿望,是您自愿签订契约,进行快穿任务来积累能量实现它的。但愿望的具体内容……是最高加密信息,我真的不知道。”它的声音带着歉意和一丝委屈,“我只知道,完成十世任务,您就能实现它了!现在我们已经完成两世了,很快的!”
自愿签订契约……强烈的愿望……忘忧闭上眼,指尖用力,玉佩的棱角硌得指腹微微生疼。是怎样的愿望,值得她用这无尽的漂泊和遗忘来交换?是拯救某个至亲?是挽回某个无法弥补的过错?还是……追求某种超越生死的力量?
她想象不出。千万年的时光,早已将最初的动机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这具承载着无数技能和疲惫的空壳,以及一个被系统不断强调的、遥不可及的目标。
“第三个世界……”她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是怎样的?”
小光球立刻振奋起来,光芒重新变得明亮:“是一个仙侠世界哦,主人!叫‘云渺界’!那里有御剑飞行的修士,有吞吐日月精华的妖族,还有各种玄妙的法宝和功法!任务背景是一个叫‘青岚宗’的中等修仙门派,正面临魔道势力的侵袭,需要有人力挽狂澜!以主人您的能力,到了那里一定可以大展身手!”
仙侠世界……修士,妖族,法宝……这些词汇对于经历过无数世界的她来说,并不陌生。那是一个力量体系更宏大、争斗更直接、但也可能更残酷的世界。曾经,她也曾在类似的世界里叱咤风云,挥手间山崩地裂。可现在听来,却只觉得……厌倦。
又是一次拯救,又是一场纷争。换汤不换药。
“力挽狂澜……”她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拯救了一个武林,平定了一场宫变,接下来又要去拯救一个宗门?这仿佛永无止境的“拯救”,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积累那所谓的实现愿望的“能量”,还是……这本身就是一种她无法摆脱的宿命?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扇窗。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散了屋内的暖意,也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远处,皇宫的重重殿宇在月光下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这个世界,因她的到来而改变了轨迹,但也即将因她的离去而恢复它原有的运行轨道。她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主人,我们……要出发了吗?”小光球的声音带着期待,又有一丝不确定。
忘忧没有立刻回答。她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感受着那寒意直透肺腑,仿佛这样才能让她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她看了一眼这间虽然舒适却毫无归属感的屋子,目光最后落在墙角那盆悄然绽放的、散发着幽香的水仙上。这是太后今日刚派人送来的。
停留,已无意义。前方的路,纵然漫长而虚无,也终究是要走下去的。或许,只有在路的尽头,才能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
她闭上眼,在心中轻轻说道:“走吧。”
“好嘞!”小光球欢快地应道,光芒瞬间大盛,将忘忧的意识包裹,“开始传送!目标世界——云渺界!青岚宗!”
熟悉的抽离感再次传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柔和,或许是身体状态良好的缘故。灵魂仿佛化作一缕轻烟,从这具被尊为“郡主”的躯壳中缓缓升起。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扭曲,温暖的房间,窗外的月光,皇宫的轮廓……一切都如同水中倒影般荡漾开来,最终化为一片混沌的光流。
在意识彻底脱离这个世界的瞬间,忘忧仿佛听到极远处传来一声孩童带着哭腔的呼唤:“姐姐——!”那是云宸的声音。但她已无法回应。
穿梭的过程短暂而寂静。这一次,她没有感受到太多不适,只是那种永恒的漂泊感,愈发深刻地刻印在灵魂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混沌光流开始稳定、凝聚,新的景象如同画卷般缓缓展开。一股浓郁充沛、带着草木清香和隐隐灵韵的天地气息,扑面而来。耳边传来了清脆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如同仙乐般的钟磬之音。
忘忧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冰冷的宫墙,而是一片云雾缭绕、峰峦叠翠的仙境。她正站在一座陡峭的山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云海在脚下翻腾。身上穿着的不再是宫装,而是一套略显朴素的青色布裙,料子粗糙,却隐隐流动着微弱的灵气。身体里,那套熟悉的武学内力似乎受到了某种规则的压制,变得晦涩不畅,但另一种对天地能量更敏锐的感知力,却悄然苏醒。
“主人!我们到啦!这里就是青岚宗的外门区域,落云峰!”小光球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充满了新奇和兴奋,“您现在的身份是青岚宗一名刚入门不久、资质平平的外门弟子,也叫忘忧。任务是帮助青岚宗抵御三月后的魔道侵袭,挽救宗门覆灭的命运!”
忘忧没有理会小光球的雀跃,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崖边,俯瞰着脚下波澜壮阔的云海,感受着这个新世界截然不同的气息。山风猎猎,吹动她的衣袂和发丝,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陌生的自由感。
然而,目光尽头,那轮悬挂在云海之上的、清冷而遥远的明月,却与深宫中所见的,并无不同。
她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消散在呼啸的山风中。
新的轮回,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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