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试会的消息像一阵带着清甜味的风，瞬间吹散了部分笼罩在村子上空的迷雾，也引来了更多看热闹和将信将疑的人。第二天，试验田的田埂上，黑压压地围满了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眼神复杂。
张老汉和几个核心农户，当着所有人的面，从试验田里摘下了最早一茬水灵灵、绿油油的菜蔬——主要是些快菜和小青菜，就在田头架起带来的锅灶，挑来清澈的井水，清炒、做汤。锅铲翻动，热气腾腾，一股属于蔬菜本身的、清新自然的香气随着炊烟弥漫开来，钻进每个人的鼻孔里。
很多人的喉咙不自觉地动了动，眼神里的怀疑被这实实在在的食物香气冲淡了不少。当陈默面色平静，率先夹起一筷子清炒青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又舀起一勺菜汤喝下，并示意大家随意取用时，犹豫和恐惧在实实在在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面前，开始土崩瓦解。
“唔！这菜甜！有菜味！”
“汤也鲜！好喝着哩！”
越来越多的人动手品尝，起初还小心翼翼，后来便放开了，你一口我一口，田埂上竟然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带着饭菜香气的轻松气氛。疑虑在美味和安然无恙的事实面前冰消雪融。那个造谣的野道士，早就不知道溜到哪个爪哇国去了，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品试会的成功，让陈默的声望不降反升，甚至比以前更高了，优化犁和堆肥的推广，借此迎来了一波小高潮，不少之前观望的农户都动了心。
然而，陈默心里清楚，表面的胜利之下，真正的、更阴险的较量才刚进入深水区。李铁头很快发现，之前陈默好不容易为贫困农户申请下来的、那笔数目不大的购买优化犁补贴款项，发放得极其缓慢，而且账目做得糊里糊涂，根本对不上数。
“陈先生，我去县衙户房问了三次！”李铁头气冲冲地回来汇报，脸涨得通红，“那个新上任的户房书吏刘安（与之前刑房的刘安同名，或是其族亲），每次都推说在核账，款项未齐，让等着！可我私下打听到，周富贵虽然倒了，但他小舅子开的‘永丰号’农具铺，最近却莫名其妙拿到了官仓的一笔大订单，采买的还全是咱们要淘汰的旧式犁！这不明摆着拆台吗？！”
陈默眼神一凛。果然，对方看谣言破坏不了大局，立刻改变了策略，从制造舆论恐慌，转向了利用官方渠道和资源进行更隐蔽、也更致命的软性绞杀。这是要把他活活拖死、耗死。
“铁头，你去，把已经领到补贴和明确没领到的、敢说话的农户，都悄悄记下来，画押为证，按上手印。”陈默沉声道，目光冷静得可怕，“张伯，劳烦您再辛苦一趟，去找几位村里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的乡老，把补贴发放不公、有人从中作梗的情况，跟他们透个底，请他们主持个公道。”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和李铁头像两个经验老到的猎人，开始分头行动，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仔细搜寻着大鱼留下的痕迹和气泡。李铁头凭借着他憨厚外表带来的亲和力，在底层农户和那些不得志的胥吏中走访、套话；陈默则设法通过王胥吏（这家伙因为之前传递过消息，与陈默形成了一种脆弱而奇妙的利益捆绑关系）的渠道，查阅县衙往来的文书副本和一些不重要的档案记录。
一条条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他们一点点捡起来，慢慢串成了一条清晰的链子：被户部刻意压下来、迟迟不批复的补贴申请；上面明明已经拨付、却迟迟不到位的打造农具的物料；还有几封“永丰号”孙掌柜宴请县丞、户房师爷的模糊记录，时间点都卡得非常巧妙……
“陈先生，您看这个。”李铁头将一本偷偷摸摸抄录的、字迹歪歪扭扭的账目片段递给陈默，脸上带着兴奋和后怕，“这是俺请那个刘安的心腹小吏喝酒，把他灌得半醉，结合他酒后吐露的零碎话语，连蒙带猜拼凑出来的！上面记着他们截留补贴、虚报物料价钱和数量的大致数目，还有……还有他们分润的比例！”
陈默快速翻阅着那本粗糙但内容惊心动魄的“账本”，脸色越来越沉，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虽然这些证据还显得粗糙，有些地方语焉不详，但指向已经明确无误。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隐约提到了县丞乃至张县令可能对此知情，或者至少是默许纵容。
“这些证据，还不足以立刻扳倒他们，太糙，容易被人反咬一口。”陈默合上那几页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声音低沉，“但足够让我们心里有底，知道对手是谁，也知道他们的七寸在哪儿！关键时刻，也能让上面的人看清这江宁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李铁头，“不过，光有这些物证还不够，铁证如山，还需要在关键时刻，有人敢站出来，用嘴把这‘山’给坐实了！”
就在他们暗中收集证据，准备伺机而动的紧张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再次深夜到访——正是那位王胥吏。他这次脸色比上回还要难看，惨白惨白的，一进门就差点给陈默跪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陈、陈大人！不好了！他们……他们好像察觉咱们在暗中查账了！”王胥吏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刘安他们……他们准备恶人先告状！正在伪造您贪污补贴款项、与刘记铁匠铺勾结牟利的假证据！听说……听说已经派人送往府衙了！怕是不日就要来拿您！这是要下死手啊！”
陈默心中猛地一震，如同被冷水浇头。对方这是看软刀子效果慢，要彻底撕破脸，动用官面力量，将他直接置于死地！这是图穷匕见了！
“王胥吏，”陈默盯着他，目光如炬，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你为何屡次暗中帮我？上次是报信，这次更是冒死前来。我要听实话。”
王胥吏扑通一声真跪下了，涕泪交加，也顾不得体面了：“陈大人明鉴！下吏……下吏以前是猪油蒙了心，跟着刘安他们混口饭吃，捞点小便宜。可他们这次做得太绝，是要往死里整您啊！您要是倒了，下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甚至被灭口的，恐怕就是知道他们太多腌臜事的下吏了！我……我这是没办法，给自个儿找条活路啊！”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几封揉得皱巴巴、边缘还有撕扯痕迹的书信残片，像是从什么地方慌忙撕下来的，“这……这是我从刘安那里偷偷撕下来的，是他们和孙掌柜往来书信的碎片，上面有……有他们分赃时用的暗语……或许……或许能派上用场……”
陈默接过那几片残破的、带着汗渍的纸张，在昏黄的油灯下仔细辨认。虽然残缺不全，语句断续，但拼凑起来，足以佐证刘安与孙掌柜之间确实存在不正当的利益输送和勾结！这是关键性的补充证据！
风险在急剧升高，但反击的武器，也终于初步具备了！
陈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迅速做出决断，语速快而清晰：“铁头，你立刻带着我们收集到的所有证据副本，还有王胥吏提供的这些书信碎片，连夜出发，再赴南京！直接去找苏掌柜，把这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他！记住，走小路，避开官道驿站！一刻也不能耽搁！”
“那您呢？”李铁头急得眼睛都红了。
“我留在这里。”陈默平静得可怕，眼神里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等他们来‘抓’我。我不走，这戏就还没唱到高潮，他们就还得按着‘程序’来；我若走了，反而坐实了罪名，之前所有的努力，江宁这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都会立刻付诸东流，再难挽回！”
他看着李铁头，眼神充满了无比的信任和沉重的托付：“快走！一定要把东西安然送到苏掌柜手上！我们的生死，江宁农事改革的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李铁头重重磕了个头，牙关紧咬，将那些证据用油纸包了又包，贴身藏好，转身没入浓浓的、危机四伏的夜色之中，像一头敏捷的豹子，瞬间消失不见。陈默则缓缓坐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坐在那盏孤灯下，如同一块投入激流的巨石，静静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必然是狂风暴雨般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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